我在办公室里坐着,微低着头,目光越过电脑屏幕上方,看着前面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阿刚坐在椅子上,满不经心的剥开一枚牛轧糖塞进嘴里,然后一只手托着下巴,很随意的嚼着,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微微弯曲,携着糖纸自然而随意的垂了下去。他眯着眼缝,慵懒的目光突然变成一道犀利而细小的闪电,迅速扫了一圈,手指一弯,把糖纸塞进了口袋。然后继续慵懒而散漫的转着钢笔。
从我进公司三个月来,这哥们儿每天都是如此。如果我不是有盯着镜子思考问题的习惯,还真不会发现。我很好奇,但还没敢傻着脸去问他。
低沉沉的办公室里浮动着敲击键盘和纸页翻动的声音,日复一日。
那天下午,阿刚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把一串钥匙塞进我手里,“宿舍里桌上有份急用的文件,这边走不开,帮我拿下,13号楼310。“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愣住了。立马退了两步,仔细看清了门牌号后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去。房间整洁到让人不敢咳嗽一声,绳上搭着的两只袜子的曲线都完美平行。
我找到了文件,正准备离开,突然被一个地方吸引住了。
半开着的窗子旁边是墙角,那里有一个柜子,最底部的一个抽屉高出地面很多,却被一个大纸盒挡住了。 盒子又被一个哑铃顶住。盒子上是几张凌乱的旧报纸,还有几枝拆开的一次性筷子。哑铃上耷拉着一根鞋带和几根散乱的棉签。我又仔细看了一下整个房间,让我坚信这份散乱是精心摆出来的。
但是他能把钥匙都交给我,我又怎能乱翻东西。我拿着文件走出了门,关门时看到了那个墙角,突然想起了牛轧糖纸的事,然后心里就像被羽毛一下下的撩拨着,发痒发热。犹豫了半天,还是“啪”的一下关上了门。 锁门时钥匙一拧下去,心里紧得慌,自己好奇了三个月的谜团就摆在眼前。可是终究不太好,又狠心拧到底。刚拔出钥匙,心像是刺溜一声给绷裂了。管他呢!心一横,钥匙迅速的插进去,连转两圈,一把推开门,把文件一扔,大踏步走向墙角。
我记清了原先摆放的位置后,挪开了哑铃和纸盒,抽出了抽屉,什么都没有。我懊恼的一把推进去,刺啦一声像是擦着了什么硬东西。我疑心顿起,捏紧了抽屉把手,一下子把整个抽屉抽出来。低头一看,里面竟然藏着一个霉绿斑斓的铜箱。我说柜子底下怎么那么高。我看了一下,箱子不好弄出来,便摸索着把箱子打开了。趴在地上,使劲伸头看一下,很平整的一面,像是有着细条纹的方形石块。我抬起头,脸贴着柜子,尽力伸出手去摸,很平整,又有点糙,虽然很硬实,但又抠得动。我使劲抠了一下,竟然抠出来一叠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都是牛轧糖纸,果然是!糖纸紧贴在一叠,我在手掌里摊开,竟然有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糖纸,旧旧的,已经发黄了。突然,冷风透过半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手里的那叠糖纸被吹得满房间都是,如天女散花。竟然那么多!那这一大箱子岂不能撒满一个广场。
门吱呀一声,我浑身一哆嗦,看到了阿刚正在惊愕的看着我。他慢慢的低下身,轻轻捡起了一片糖纸,拂了下灰尘,吹了吹,满脸的怜惜与不忍。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桌子上。他抬头剜了我一眼,我刚想要说什么,他已径直冲了过来。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感到鼻子一记闷疼,热辣辣的,一股黏黏的东西流到嘴唇里,热热的、咸咸的。我再睁开眼时,看到他高高的举起了哑铃,我连滚带爬闪到一边,“你他妈至于吗?”
然后他怔了一下,眼神有点恍惚,缓缓放下了哑铃。突然抓起我的衣领直接拖起来,擦着光滑的地板向外拉去,然后一下子把我甩到了屋中央,我刚迷糊着站起来。一只脚朝我飞来,胸口受到重重的一记闷痛,身子仿佛失去重力,耳旁呼啸过风声,我已瘫倒在门外楼道里。我刚一抬头,便看到门内恶狠狠的眼神,随着咣当一巨响,门内的光线消失,眼前陷入了昏暗,我坐在暗沉沉的楼道里刚喘口气,便看到走廊尽头的一个门内伸出了一个脑袋,“让不让人午睡啦!”
后来,这件事谁都没再提起过。时间长了,我俩慢慢的成了还不错的朋友。但都自觉的避开这件事。直到有一次,我俩撸串儿,喝得醉醺醺的,他才对我说出事情的缘由。
“我六岁那年,我妈跟一个男的走了。我天天哭着找妈妈。后来,奶奶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只要攒够一万张牛轧糖纸,母亲就会回来。于是,我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买糖上,每一分!因偷钱挨了多少打早都数不清了。小时候我不知道一万张是多少,没想到却是那么多年?”
“这种哄小孩子的话,你不会现在还信吧?”
“那倒不至于,再说后来我也找到了她,是在一个小镇上。那是一个带着三个十几岁孩子的妇女,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小摊上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顾客打情骂俏,嘴角沾着瓜子皮,大咧咧的说着脏话,不时发出几声尖刻的笑。小儿子打翻了果筐,她一巴掌扇到了儿子的后脑勺上,回过头继续扭着腰笑。小儿子趴在地上张大嘴巴哇哇大哭,泪水混着鼻涕挂在门牙上。那天很热,太阳暴晒着地面,不时荡起的尘土里满是甘蔗屑和瓜子皮,大街上的喧嚣声变得很静,有点像那种黑白电视的雪花点发出的噪声。我就那样木木的站在人群中,忽然觉得好像过了半辈子,又好像过了半分钟。我不知道当时站了有多久,后来动了动酸麻的腿,走进了人流。“
沉默了很久后我说,“那你还攒这些糖纸干什么?”
他笑了笑,“希望虽然没有,但至少还有这些牛轧糖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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