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圣经《故事》让罗伯特·麦基名满天下,就连尼古拉斯凯奇都在电影《Adaption》中各种致敬。剧本教父新作《对白》强势来袭,看着豆瓣简体版下面对翻译骂声一片,我果断地买了繁体版。中文甚是雅致地道,典雅的文字加上繁体阅读起来实在有些困难,读完还是蛮有收获的:
1. 故事好,对白就不会差;台词出了问题,通常得靠深入挖掘剧情的安排和角色的设计才能解决。
2. 能用画面和行动来表现的东西,尽量不用对白。
3. 好对白的标配是说出来的台词+潜台词。
4. 写得浅白露骨的对白,可以引入第三方,因为人们总是喜欢拐弯抹角透过第三方来跟对方索讨自己想要的东西。
5. 对白要与行动、动机一致,否则就会显得很假。
6. 角色塑造可以透过对白循多种途径表达出来,角色的知识一般要靠指称事物,也就是动词、名词来表达,角色的个性一般则由润饰这些名词、动词的修饰语来表达。
7. 节拍由动作开始,再以它带出来的反应作结束,每一拍要叠在前一拍之上、带着往下一拍推进。
8. 角色要写得好,源头依然深植在作者的自知自觉。契诃夫就说过:“我对人性所知,悉数来自自知。”
9. 进入角色写作,问自己这个“魔力假使”问题:“假使我是这个角色,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会怎么做?我会怎么说?”然后倾听自己最诚实的回答,因为,你听到的答覆从来不会错。
10. 能删减的句子就一句也别留,简洁精炼永远都不会错。

自序:对白礼赞
作家浓缩意义的手法,首先便是删除陈腔滥调、枝微末节,以及日常生活的唠叨絮聒。之后就将要说的事情渐次推升,直到诸般夹缠、矛盾的欲求爆发出危机。字词一经压缩,便饱含深深浅浅的内蕴和细腻幽微的差异。角色身陷冲突时说出来的话,会流露掩盖在字面下的寓意。意味深长的对白,会像半透明一般,供读者或观众透过角色的双眼看出笼罩在语言之外的心绪和感情。写得好的作品,能将观众、读者变得像会通灵似的。戏剧对白就是有能耐将未曾形诸言语的角色内心与读者/观众的内心连通起来。
肯尼斯·柏克说过,故事让我们有本事活在这个世上,有能耐和他人亲近,最重要的是有办法和自己亲近。
首先,作者创造出「角色」。挖掘角色的心理,揭露意识中的愿望和潜意识裡的欲求。再安排和布置冲突。到了最后一步,作者让角色说话,但不是日常絮叨的单调碎语,而是半带诗意的对白。对白一说出口,就带领大家顶著感觉和内涵的风浪强渡波涛,四下回荡,穿透已说到未说,再到不可说。
「已说」是角色选择讲给人听的心思和感情。
「未说」是角色内心只对自己说的心思和感情。
「不可说」是潜意识里的驱力和欲求,角色说不出口,连对自己悄悄私语也做不到,因为这是沉默无声、觉察不到的。
戏剧的制作再豪华,小说的描写再生动,电影的摄影再绚丽,角色一开口讲话,就决定了在故事底层涌动的纠葛、讽刺和内蕴。没有意味深长的对话,事件就少了深度,角色就没有厚度,故事也就塌陷下去。
对白撑起了故事。塑造角色的技巧有许多(诸如性别、年龄、服装、阶级、选角),当中足以拉着故事穿透人生层迭的万象百态破壳而出、将原本夹缠纠结的叙述推升至经纬万端的,就以对白技压群雄。
我就是钟爱对白的种种妙境。这一份投契,让我提笔写下《对白的解剖》这本书,深入探索讲故事这件事无可争锋的最大绝招:要角色说话。
引言 作家的导航系统
第一部对白的奥妙,大幅扩张对白的定义,提出更多的用法。第二章起到第五章,谈角色说话在讲故事的四大媒介中的功能、内容、形式与技巧。
第二部:诊断你的对白,把对白的毛病抓出来一一点名,从难以取信到陈腔滥调,再到浅白露骨、唠叨反复,一一挖掘出病灶,再开立药方。广泛引用小说、戏剧、电影、电视剧来说明,阐述琢磨对白的种种技巧。
第三部:如何写作对白,检视作家怎样踢进这临门一脚:找到该用的字写出台词。当我们说某个作家「听人说话的耳朵特别尖」(ear for dialogue),就是在说他为角色写出来的话语都能恰如其分。角色讲话应该各有其句法、节奏、声调,外加最重要的用字等特点,所以角色嘴裡吐出来的话语,还非他这角色讲不出来。写对白最理想的境界是每一个角色活脱脱是长了脚的字典,收录该角色专用的字词。所以,对白独创的源头,便在于用字。
决定对白效力的两大原则:第一,对白在一来一往之间制造出「行动/反应」,进而推动场景发展;第二,虽然「行动/反应」是透过讲话这种外在行为来表现,角色行动的泉源却是从潜文本悄无声息流洩出来的。
第一部对白的奥妙
01、对白的完整定义

说了话就等于做了事,据此我为对白重下定义:角色讲出来的话,不论是对自己说、对别人说,还是对读者/观众说,一字一句都是为了满足需要或达成欲求而采取的手段。角色只要开口讲话,都是在以话语而非肢体作演出;角色每一次「透过讲话」而展示的行动,都会将角色身处的场景朝下一拍(beat)推进,同时也主动将角色朝达成核心欲求推得更近(正值)或更远(负值)。「对白等于行动」(dialogue-as-action),便是本书的立论纲领。而对白是循以下两条途径在执行行动:「戏剧」或「叙述」。
电视和电影的习惯,则通常把角色拉到画面之外去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旁白」(voice-over),但偶尔也会安排角色面对镜头直接对观众说话。

戏剧对白(dramatized dialogue)
这里所说的戏剧,代表对白在场景中是连说带演出现的。戏剧对白的语气,不论是喜是悲,台词都是在有冲突的角色之间一来一往。每句台词内含一件行动,带有特定的企图,也会在场景当中引发反应。即使场景内只有一人在场也一样。
当有人说“我气死我自己了”,这是谁在气谁?我们照镜子看得到自己,在想像里也看得到自己。自己和自己吵架,是可以在心里叫出第二个自己,把“它”当成别人,跟“它”吵架。角色的内心对话,成了同一个人的两个冲突自我在演出,戏剧张力依然强劲,其中一个恐怕还吵不赢。所以,严格来说,独白(monologue)其实也一概算是对白。角色只要说话,就一定是在跟人讲话,就算对象是自己的另一个自我也算。
叙述对白(narratized dialogue)
叙述的意思表示对白不是角色在场景里说的。这时候,写实主义(realism)说的“第四面墙”就不见了,角色一脚踏出故事的戏剧之外。叙述的言语也一样,严格说起来不算独白而是对白:角色仍是以声音在作演出,只是在直接对读者、观众或是自己讲话。关于角色的欲求,小说的第一人称主述,或是舞台、银幕上有角色在作叙述的时候,可能只是在针对过去的事为读者/观众作前情提要,勾起大家对未来发展的兴趣。角色可能只是利用叙述对白来达成这简单明了的目的,此外无他。

不过,情况也有比较复杂的,例如角色也可能利用言语强力引导读者/观众去原谅角色犯过的错,同时扭转读者/观众的心理,令他们改以偏向角色的心态去看待角色的敌人。我们可以从一则又一则的故事,看到角色采取行动的可能动机,以及角色对读者/观众说话时运用的策略,看起来可谓千奇百怪,无穷无尽。
角色若是在心里对自己讲话,也是一样的道理,应该都有其目的:像是重拾往事回味过去的欢乐,忖度情人的爱是不是可以信任,幻想未来的人生以为自己堆砌希望,诸如此类。角色的心思在过去、现在、可能会有的未来,在真实和想像之间,漫游飘荡。
说给自己听、说给读者听,或是说给另一个角色听,言语的句式、措词、口气、质感就截然不同。对白的这三类基本类型,必须用截然不同的写作风格才行。
对白与讲故事的几类主要媒介
对白从舞台到银幕再到书页,有不小的差异:
剧场以听觉为主,观众用的耳力比眼力要多,因此剧场演出是声音重于影像。
电影以视觉为主,观众看的比听的专心,所以电影剧本是影像重于声音。
电视的美学则游移在剧场和电影之间,电视剧本自然偏向要求声音、影像二者平衡,要观众既听且看,两边大致相当。
小说靠的是脑力,故事拉上舞台或放上银幕去说,会直接打进观众的耳里、眼里;文字走的却是迂回的路线,必须取道读者的心智。读者先要解读文字,再将文字描写的声音、影像想像出来(读者的想像力可是各自独立、自行作主的),最后针对自己的想像作出回应。
02、对白的三种功能

解说:凡是可以用画面表达或直述说明的,几乎都可以暗含在对白当中。所以对白的首要功能,就是把解说讲给隔墙有耳的读者/观众听,而且不露痕迹。
调和时机
“步调搭配”(Pacing)是指“解说”嫁接到叙述当中的比率或频率。“时机”(Timing)是指选择哪一场景、在该场景中又要选择哪一句台词来透露某一件事情。
安排解说的步调搭配和时机,解说太少,让观看的人一头雾水,一口气给得太多,又会扼杀他们看下去的兴趣。因此,为了抓住观看者,出色的作家都懂得把解说化整为零,一点一点放出来,唯有在观众或读者一定要知道也想要知道的时候,才把他们非知道不可的讯息透露出来,半刻也不会提早,而且只给最少量,足以维持其好奇心、让同理心不要中断就好。所以,就如同十九世纪小说家查尔斯·瑞德所说的,你就是要“逗他们笑,惹他们哭,教他们等。”

作者要解说的事在叙述当中未必每一件都同样重要,因此也未必要等量齐观。对此,不妨将故事中的每一件事条列存档,从读者/观众的角度排出轻重缓急,后来在改稿或润饰时就会知道哪些需要强调,哪些需要加进不止一幕的场景里去复述,以便读者/观众后来在关键的转捩点一定仍记得这些。其他没那么重要的,提示一次或比划一下就可以了。
“演出来”相对于“讲出来”
“用演的,不要用讲的”(Show, don't tell),这一条原则是在警告作家不要拿静态的解说去取代动态的戏。“用演的”意思是写出场景,搭配可信的布景,由可信的角色演出为了达成其欲求所作的挣扎,做的是斯时斯地会有的事,讲的是合情合理的话。“用讲的”就是强行要角色放下做到一半的事,改以长篇大论讲出自己的生平或心里的想法、感觉、好恶、过去、现在等等,看不出场景或是角色本身有什么理由要来这么一下。







“用演的”会加快入戏的速度和剧情的步调;“用说的”反而会抵销好奇心,拖慢节奏。“用演的”是把读者、观众当作成年人,力邀大家入戏,鼓励大家敞开情感迎进作者的想像,看进事物的核心,跟着一起迈向未来的发展。“用说的”则像是把读者/观众当成小孩子,搂着坐在膝头上,像父母说教那样拿一目了然的事来细细解说。
故事中的每一件关键事实,都有它终究必须揭露的时刻,这时候就需要抓准紧要关头一口气送进去,制造恍然大悟的效果。这些事情和随之引发的领悟传入读者/观众的意识时,绝不可以反而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剧情的发展拉开。作者就是要有能耐一边拉着读者/观众的注意力朝某个方向前进,一边把事情从另一个方向偷渡进来。这一招瞒天过海需要择一使用或同时并用以下这两种技巧:“叙述驱力”和“解说弹药”——前一种技巧搅和的是知性的好奇心,后者搅和的是感性的同理心。
叙述驱力
叙述驱力是我们看故事看到入戏时的副作用。剧情峰回路转,内情点滴透露,激动得看故事的人忍不住要问:“接下去会怎样?在这之后又会怎样?这样子下去会变怎样?”一小段、一小段释出的解说,从对白悄悄渗透到读者或观众的意识背景里,惹得读者或观众忍不住好奇而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一些未来的发展,牵引他走完故事全程。读者或观众在必须知道的时候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事,却始终不觉得有谁特地讲出什么事要他知道,因为只要知道了一点什么就急着再往下看。

这一段是非常精彩的“演”,而不是“说”:(1)这一段出现在戏剧场景之内;(2)这一段将场景的动态往前再推进了一步。
제혁给지호发短信,问“如果我放弃棒球,你还会在我的身边吧?”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제혁决定放弃棒球?情况很糟糕吗?他不会真的放弃棒球吧?他将如何度过危机?
从解说透露出来的内情进而引发疑问,激得读者/观众想寻求解答,这就是推动叙述的驱力。
解说弹药
悄悄将解说塞给读者/观众的第二门功夫,是要去勾起看故事的人投入感情。同理心/移情作用,起自这样的念头:“这个角色和我一样都是人。所以,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希望他得到。”
移情的纽带一旦把人绑得入戏,以解说为弹药的技巧就可以这样发威:既然你写的角色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怎样、别人如何,读者或是观众也必须知道这些才跟得上你要讲的故事。所以,在角色挣扎着想要达到目的之时,作者必须抓紧关键时刻,安排角色拿自己知道的事来当作弹药。透露出前所未知的内情,对入戏的读者/观众而言等于有挖到宝的乐趣,它也会很快遁入看故事的人的意识背景里。
《星球大战》中,为了脱困,黑武士选了电影史上最著名的一手绝招来当解说弹药,要儿子缴械:“我是你父亲。”只不过他这么一透露没救得了儿子,反而逼得路克想一死了之。 深藏在前两部片中不为人知的真相,突如其来吓得观众既同情路克的处境,也担心起路克的未来。身世之谜揭晓就是弹药,炸出观众对深层性格和过去情节的后见之明,澎湃汹涌,五味杂陈袭上观众的心头,为三部曲的最终回铺下了道路。
제혁为了保护유대위,自己的妹妹作出英勇的决定,选择面对염상재做个了断。对제혁的移情,对结果的焦虑,就这样把观众牢牢钉在那一刻。

直接告知
用演的不要用说的,这一条金科玉律适用于演出场景中的戏剧对白。老练巧妙、直截了当的告知,不论在书页、舞台或大小银幕上,不论是叙述对白或第三人称的旁白叙述,都必须发挥以下这两大优点:速度和对位。
(1)速度。旁白可以把一大堆解说塞在简单的几个字里,在读者/观众心里种下理解的种籽之后扬长而去。内心独白能在一眨眼的工夫之间,将潜文本转化成文本。角色和自己说话,可以循自由联想而随意从一段记忆跳到另一段,或是从潜意识迸现影像一闪而过。这样的段落写得精彩的话,足以在一句之内就带动情绪。
将叙述性解说转化为戏剧场景,需要择一应用以下这两门技巧:
一、在场景当中插话。把“然后……然后……再然后……”的直白报告,改为戏剧式的“我说/他(她)说”叙述场景,主述(不论是小说写作、舞台演出,或是大小银幕的旁白第一人称)可以一字一句复述回忆当中的场景对白,或是利用间接对白来提示。




《纸牌屋》便会不时拿间接对白穿插到场景中。凯文·史贝西饰演的法兰克·安德伍,常会转身直视镜头对观众讲话,像大学教授在对学生上课讲授政治权谋。下述的私语,是安德伍以一段戏剧解说带领观众一窥他的内心世界,顺带看一下叫做唐纳的这个角色。安德伍单凭两句话就勾勒出生动鲜明的比喻,点出唐纳其人的性格弱点:
烈士梦寐以求的,以利刃加身为最。所以,磨剑霍霍之后,就可以高举剑柄,找好角度,然后,一、二、三……下一拍,不出大教授法兰克所预言,唐纳自愿成为安德伍知法犯法的替罪羔羊。
二、制造内心冲突。把自我之间的角力搬上银幕,由作旁白的角色娓娓道出内心正反两面的挣扎。

2)对位。依照我的经验,用叙述技巧为故事添色增光,效果最大的当推对位这个手法。有些作者不用主述来说故事,而是将故事全本写成戏剧,再指派一名角色来叙述,牴触或讥讽剧情的主题。作者或以诙谐机智来玩弄剧情,或以剧情来加强讽刺,或拿私人和社会作对位,或拿社会和私人作对位。
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中的诙谐旁白,相对于主人翁的自问自疑,也是对位。
解说用在舞台和大小银幕的表演艺术中,理想中应该是要透过讲出来的话来传达到观众那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前面所述,解说要做到不露痕迹,这样的功夫需要耐心、天份和技巧。三者缺一,没耐心、没创意的编剧就会强行将解说塞给观众,还妄想观众会多多包涵。
强行解说
从电影问世起,拍电影的人便经常在影片中插入报纸标题的镜头,照出斗大字体串成的标题,宣布诸如“开战!”之类的大事。片中的角色也常会顺势听到广播或看到电视正好在播新闻,连带向观众报告这时候他们应该知道的事。

快速剪接的蒙太奇镜头或分割画面的拼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往银幕塞进最多的讯息。拍电影的人为这些手法提出的理由,是解说要给得又快又急,观众才不会厌烦。这种想法未必是对的。


惊险刺激的片子演到时间紧迫、分秒必争时,会像跳房子一样从一地跳到另一地,这种“场景建立镜头”(establishing shot)一般会叠上地名、时间等。这样的手法说得再少也意味无穷。稍事停顿穿插简单明了的画面或是快打的字幕,剧情推进的步调虽然因此像是稍稍拐了一下脚,却又随即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观众也就顺势看下去了。
但要是把滔滔不绝的话硬生生塞进对白里,不论角色或是场景本身都找不出理由要说这样的对白,观众可就会不假辞色了。写作技巧笨拙,强迫角色在对白讲出彼此原本就知道的事,这种步调就像一脚踢到高大的栏架,不在煤灰跑道上摔个狗吃屎才怪,搞不好还就此倒地不起。
举例来看:
内景。宽敞的豪华大房间。白天。
约翰和珍坐在有丝绒流苏装饰的沙发上小啜马丁尼。
约翰:天哪,亲爱的,我们从认识、谈恋爱到现在,妳看看有多久了?欸,有超过二十年了,对吧?
珍:是啊,我们从大学时就在一起,你们兄弟会办联谊,邀请我们“女性社会主义具乐部”参加。你们会所还真有钱,我们一群穷光蛋女生都把你们“救赎锡安会”叫做“亿兆无限会”。
约翰:(环顾一下两人的豪宅)是啊,但后来该我继承的份儿没了。不过,我们俩这么多年卖命工作,还不是照样实现了梦想。每一样都实现了,对不对,我的小托派?
这一段对话向观众报告了故事里的七件事:这对夫妻很有钱,年纪都是四十多岁,两人是在大学的菁英社团当中认识的,男方出身大富人家,女方出身贫困,以前两人政治观点相左但是后来合流,多年下来两人养成了互相挖苦取笑的习惯,甜到害人牙疼。
这样的场景很假,对白空洞,因为作者写得言不由衷。角色在做的事情表里不一:看似在回忆,其实在装模作样进行解说,特地讲给正在偷听的观众听。
如前所述,小说作者要是能将他们的婚姻史用一番简笔速写,以怡人的笔调将重点串起来,就不会出现这段虚情假意的戏了。作者若是愿意,甚至直接告诉读者应该知道的事情也无妨,只要分寸拿捏得当就好。有些剧作家、编剧也有样学样,直接拿长篇小说的旁白叙述来套用,不过,除了少之又少的例子,在舞台上直接作报告或是在银幕上插嘴加旁白,用这种方式发送解说都做不到百分之百的戏剧对白才能发挥的知性威力和感性冲击。
各位若是想要掌握要领,不妨自行练习拿解说作弹药,将上述场景改写成两个角色在争吵,以要解说的事项作武器,由其中一人逼使另一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之后,重新再写一次,但这次把同样的事情改写成诱人入彀的场景,由其中一人拿自己知道的事为弹药来摆布另一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而且摆布得不露痕迹。
把解说插进这样的场景必须做得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互相抵触,角色的行为也要有说服力才行。换言之,不论冲突或引诱都要写得让读者、观众看得目不转睛,无法自拔,他们需要知道的解说也就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偷偷送进他们心底了。
角色塑造
对白的第二个功能是为每个角色塑造鲜明的个性。
把人性划分成两大面来看,其实满有用的:一是表相(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怎样的人),相对于另一面的真相(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所以作家便从这两面来设计角色,创造人物的本性,这就叫做角色塑造。

角色塑造是指角色的整体面目,是表相看得到的特征和行为加起来的总和。它有三种功能:勾起兴趣(intrigue)、取信说服(convince),以及赋予个性(individualize)。
(1)勾起兴趣。读者、观众知道角色的表相不等于真相,角色塑造勾勒出来的是“面目”,是人格的面具,虚悬在人世与面具背后的本性之间。读者/观众见识到一种非常特殊的性情,听角色讲话时自然忍不住要想:“她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真的是老实人,还是其实是大骗子?有爱心还是很狠心?聪明还是愚蠢?冷静还是鲁莽?坚强还是软弱?善良还是邪恶?这样的角色塑造是很眩人耳目错,但她在背后的真正自我又是如何?她真正的性格是什么样?”把读者/观众勾得好奇心大起之后,故事的情节就可以接二连三揭露出乎意料的内情,为这些问题作解答了。

(2)取信说服。角色塑造若是有周详的构想、细腻的设计,便能汇聚起能力(心理、生理)和行为(情绪、口语),促使读者/观众相信虚构的角色跟真的一样。
要是读者/观众觉得角色是个骗子,心里冒出“她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这种念头,那么角色的本性大概就传达出来了。但若读者/观众是因为觉得角色这样子很假,心里才有这样的念头,这表示作者要重写才好。
(3)赋予个性。
经由透彻的想像、透彻的研究而做出来的角色塑造,将角色的生理、身世、体型、心智、教育、经历、态度、价值观、品味等集合为独一无二的大成,连文化影响可能在这当中带出种种的细腻差异也无一遗漏,就能够赋予角色个人特质了。角色于日常生活、于事业追求、于人际关系、于性活动、于健康、于幸福,凡此等等的一举一动,就这样聚沙成塔,成为角色仅此唯一的人格。
而其间最重要的特征便是:讲话。角色讲起话来,绝对不可以给我们似曾相识的感觉。角色一开口,语言风格不仅立即将他和人物表中的其他角色划分开来,要是写得精彩,还可以立即将他和史上其他虚构角色区隔开来。









行动
对白的第三项基本功能是为角色安排行动的手段。故事中的行动分成三类:心理、肢体、口语。
心理行动:话语和影像构成思绪,但思绪在带动角色变化之前——像是引发态度、信念、期待、理解等方面出现变化——不算是心理的行动。心理行动未必会转化成为外在的行为,不过,即使心理行动始终秘而不宣,一旦它在角色心里出现,角色就不再是以前那同一个人了。角色随心理行动而改变,在现代是说故事极为常见的推动力。
肢体行动:肢体行动分成两大类,“姿态”(gesture)和“做事”(task)。我说的姿态,是指各式各类的肢体语言:脸部表情、手部动作、姿势、触摸、人际距离(proxemics)、语言嗓音(vocalics)、举止动作(kinesics)等。这些举动或修饰话语,或取代话语,在传达出话语未能表达的感觉。而我说的做事,是指做成某件事情的各种活动,例如工作、游戏、旅行、睡觉、作爱、打架、作白日梦、阅读、欣赏落日,诸如此类,而且都不需要讲话便做得到。
口语:角色说的话能否打动读者/观众,端看角色在台词背后所做的事在当下那一刻,依那角色的性格,能否取信于读者/观众。所以,作者在写台词之前,不妨先问这几则问题:角色在这样的处境下,想要取得什么?这一刻,角色为了达到目的会怎样去做?而为了达成目的,角色又会说什么话?
角色讲出来的话,会暗示出角色在想什么、有什么感觉;而角色在讲话之余实际做出来的事,透露的才是其人本色。若要挖掘角色的内心,先找出潜文本里的行动。
03、 表达(一):内容

各位在写对白时,要是能把三层同心圆套在一起来构想角色应该如何设计,应该颇有助益。这三层我的集合体,既为对白注入心思、感觉的内涵,同时又以姿态和话语捏塑出想作的表达。最里面的一圈有“不可说”在汹涌翻腾,中间的一圈压下了“未说”,最外面的一圈则释出“已说”。
已说(the-said)
一般人说出来的事情,相较于说出来、写出来的字词表面,多少都有直接表达出来的基本义和引申义在支撑。例如蛇(snake),字面的意思就是一种“没有脚的爬虫”,但它在西方文化里同时象征背叛和邪恶。
作者经由选字、措辞、造句、语法、口气、修辞、声调,为角色创造出独有的对白风格,同时也造就了角色否机智风趣、人生观、种种感情反应,——这些都是观察可见的特征,像拼图一样凑成角色的人格。
未说(the unsaid)
第二圈当中的“未说”,就是在角色的内在打转。角色的我是从这一块内在的空间向外去端详外在的世界。由这一圈萌生出来的心思和感觉,会被角色的自我刻意压下不表。不过,一旦角色开口讲话(也就是有了文本),读者和观众凭直觉就会看穿字里行间,去领会角色没说出来的意思,去窥探角色真正的想法和感觉(也就是潜文本),只是这些角色选择不讲。所以,作者一定要将对白琢磨得教人往这方向去想,让没说出来的意思可以间接推敲出来。

不可说(the unsayable)
埋得最深、藏在未说之下,不可说的这一圈鼓荡着潜意识的驱力和需求,煽动角色作出抉择、采取行动。唯有遇到人生难得几回的重大压力,为了追求毕生的心愿而不得不作出抉择,这时候,角色才会原形毕露。掣肘的种种压力累积得愈来愈强时,角色选择怎么去做,便泄露出角色深藏不露的那一个我。到最后,压力大到无以复加,角色所作的抉择便是最原始、赤裸裸的真性情写照。这世上有千奇百怪的动机在驱策世人作抉择,而这些动机是出自处心积虑抑或直觉本能,相关的争辩已经纠缠好几百年仍未止息。不过,无论动机如何,世人作出选择,一概起自最里面的这一层自我。
行动相对于活动
表面上在做的事,例如打牌、健身、小酌,尤其是讲话,都是简单明了的活动。这些是属于文本层次的行为,将角色确实在做的事掩盖其下。即使在公车站和陌生人闲聊几句,看似无心,却绝非如此。

所以,除非下面这则问题有了答案,否则没有一条台词算是完成的:我这角色在话语活动之下的潜文本内,到底是在做什么行动?
讲话是人类行动的首要载具。角色开口说话,事实上也是一种行动。它或是安慰亲人,或是收买敌人,或是祈求协助,或是拒绝相助,或是反抗官府,或是付出代价,或是回忆旧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人类行为的清单永无止境。对白表达出来的内涵,远远超过字面的意义。把对白当作语言来看,是在塑造角色,但若当成来行动来看,便是在传达角色的本色。
事中的角色时时刻刻都在挣扎以求达成欲求,时时刻刻在以行动或是话语遂行意志。但同一时间,角色选用的词语也在透露其人的内心状态,不论有意识或是潜意识,毋须明白告知。对白只要写得好,不论是读、是演,都是清透的,可供读者/观众看穿话语的文本。如此一来,看故事就成了读心术。
说出来的话语会在三层同心圆内一起掀起共鸣,因此对白能将三者结合起来。对白像是具有双重火力,既能表达说得出来的(角色塑造),又能点破说不出来的(真实性情),也就是既形诸言词兼又见诸行事。所以,对白是作者为角色填充内容的首要利器。
拿冰淇淋来想好了。一般人吃冰淇淋绝不会是因为肚子饿。吃冰淇淋就像其他的事一样,在活动的表相之下一概带著有意识或潜意识的行动。因此应该要问:这人吃冰淇淋到底是为了什么?说不定是在拿甜点来压抑悲伤,说不定在故意违反医嘱,说不定在犒赏自己节食有成。这些行动——压抑悲伤,违反医嘱,犒赏自己——都是拿吃冰淇淋这个活动来表达。
所以,活动不过是行动在表面的显像,是角色在执行他内在的行动。行动是说故事的基础,活动无不内含行动。
“drama”(戏剧)一字,回溯到古希腊文的字源,意思就是“行动”,出自动词draō,意思是“做”或“动”。古希腊观众看戏,都知道不管表面看似在演什么,一概另有内在的行动在驱策外在的活动。将这个原则延伸到场景写作,就会知道即使闷不吭声也暗自带着行动。有情况需要讲话却不讲话,一样是行动,而且可能是某种残酷的行动。角色开口讲话,就是在做什么:要么帮人要么伤人,要么哀求要么收买,要么说服要么劝阻,要么指点迷津要么带入歧途,要么攻击要么护卫,要么赞美要么侮辱,要么埋怨要么道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就连停顿,在“行动/反应”那一拍也是有作用的:角色一出现“略顿”的状态,不是在对该场景之前的一件行动作反应,就是在筹谋下一步。
文本相对于潜文本
文本指的就是小说印在书页上的文字,或是角色表演出来的外在举止——亦即读者脑中所想见,观众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而在对白中,文本就是说出来的话,角色确实开口吐露的字句。
潜文本指作品的内蕴,也就是潜流在表相之下的意义和感情。我们在实际生活中也像这样,真正想“讲”的什么,其实都藏在讲出来的话下面。仿佛在有意识的知觉之下,有无声的语言在流动。故事中的角色,其隐藏的心思、感情、欲求、行动,不论有意识或是潜意识的——也就是没说出来的、不能说出来的——就是包裹在潜文本里。
对白写得巧,会有透明感。角色明讲出来的文本中,藏着不让其他角色知道的心思,读者/观众却可以看穿角色行为的表相。对白写得精,会为读者/观众带出领悟,像是摸透了角色的心理,看穿角色真正的想法、真正的感觉、真正在做什么,简直比角色还要了解角色自己。
举例来说,某甲告诉某乙“欸,你好啊,唉哟——你瘦啦!”在文本的层次,某甲做的就是跟某乙打招呼,还夸人家一句。但要是把两人的关系和过去的事情放进来考量,那么在潜文本的层次,某甲对某乙说这话的意思就可以从打气、勾引到嘲弄,甚至侮辱都有可能。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说法,在潜文本可能波涛汹涌,端看当事人的状况。

04、表达(二):形式
对白的质和量,因说故事时运用的冲突层面多寡而异。

冲突丛集
冲突于人生的干扰有四个层面:自然面(时间、空间,以及其间的一切)、社会面(当中的体制和个人)、私人面(亲密关系,包括亲朋好友和情人),以及内心面(有意识和潜意识的心思、感觉)。说故事的人把故事讲得难解或是复杂,对白是精妙简洁或是啰嗦累赘,端赖作者在戏剧上层叠的冲突而定。
故事要涵盖人性冲突的两个层面、三个层面,甚至全体四个层面,才算复杂。作家的世界观若既深又广,说故事时往往会将内心的挣扎、自然面的冲突框定在两头,然后把社会面、私人间的斗争包夹在其间作为重头戏,而社会和私人这两方面才是角色会讲话的场合。
私人面的冲突会把朋友、家人、爱人等牵扯进来。关系要亲密,本来就要从讲话出发,之后依然是在讲话中培植、扭转,最后也要由讲话来作了断。也因此,私人面冲突会有层层叠叠、多重含意的对白搅和在里面。
概括来说,故事中的冲突若是在自然面、社会面的份量愈重,对白就愈少;私人面和内心冲突的份量愈重,对白就愈多。
所以,要写出复杂的故事,作者必须有本事驾驭对白的双重层面——说出来的字面,相对于内心真正的心思和感觉——而且必须游刃有余。台词刚说出口时,传递的是字面的意思,是说这话的人要其他角色相信的意思,并据此有所行动。这个乍听之下的意思,放在该情境下显得合情合理,给人角色有所图、有对策的感觉,并在观众打量这场戏、确认它造成什么影响语言本身,说不定也带着修辞手法或在玩文字游戏,而教人兴味盎然,特别是在舞台剧上。看戏的人会发现,才一下子而已,原本实在牢靠的话语似乎开始崩塌,字面下忽然像是带着另外一层深意。
幸好我们有直觉和知觉可以发挥,属于某个角色才能讲出来的对白,可带领人恍然领悟该角色内心难以言诠的那一个我,看破角色未曾形诸于外的需求和欲求。透露真性情的话语,能让人看穿意识里的心思,领会出角色没说出口的感觉,直达潜意识的冲动驱力。这效力非常强大,使我们对于虚构角色的洞察,其完整性和深入程度往往超越我们对自己身边那些活生生的人经年累月下来的见解。
对白要是写得精妙,会悬浮摆荡在角色外露的表相和隐密的自我之间。宛如多重切面的水晶,角色讲出来的话无不在折射、反射其内心与外在的生命。由于私生活和社交活动是由对话开启、由对话推演、由对话终止,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冲突若没有属于角色特有且意味深长的对白,就无法形诸戏剧。
反之,要是对白写得笨拙,不仅听起来很假,还会害得讲出对白的角色变得浅薄。对白之所以蹩脚,出错的因素有很多,例如遣辞用字的功力不佳,不过,根源其实更深:对白有问题,就是故事有问题。
剧场的对白
只要戏剧创造出的背景在剧中连贯得起来,角色在其间讲话(或是唱歌)看起来也合乎他们那个世界、那个角色的情理,剧院里的观众就会愿意信守“活像”原则。换言之,只要对白符合角色就好。毕竟,少了可信度这条件,故事就有膨风的危险,搅和成一幕幕没有意义、没有情感的景观。
电影中的对白
银幕上的演技讲究自然、可信,而且要看似轻松自在。要做到这样,银幕上的对白就必须给人即兴自然的感觉。
其一:风格化的写实
就是让写实的标准多一些弹性。把故事设定在不为人熟悉的世界,相较于寻常得见的地方,作者想利用语言的比喻去强化对白,施展身手的余地会更大。不过,角色的对白务必维持在故事所在世界的可信限度之内。电影或电视影集的故事背景若是设定在国外,像是电影《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大饭店》,以及电视影集《反恐危机》,或是黑社会如电影《黑色追缉令》剧中的对白就可以超出日常甚远,只要在剧情自设的限度之内尚属可信即可。
其二:非写实
非写实的类型(科幻小说、音乐剧、动画、奇幻片、恐怖片、闹剧),说的故事以寓言居多,演出的是原型或象征的角色。观众面对这种类型,不仅能够接受高度风格化的对白,甚至还会乐在其中,看看《骇客任务》、电视影集如《冰与火之歌:权力游戏》就知道了。
其三:极端角色
人生当中确实有人就是会感人所不能、想人所不能、讲人所不能。这样的角色,理所当然应该套上古里古怪、独树一帜的对白。
想一想这类极端角色该怎么写对白,例如布莱恩·克兰顿在《绝命毒师》中饰演的华特·怀特;强尼·戴普在《神鬼奇航》中饰演的杰克·史派罗船长。出色的剧作家都会为这些“出格超常”的角色特地写一些意象丰富的语言,抓得到要领的演员就会慕名前来施展身手。
电视上的对白
(1)银幕小:面部表情在全身镜头里不太看得出来,所以电视摄影机会朝角色的脸部推近,如此一来,演员就得说话。

(2)类型:电视偏好的类型是家庭喜剧、家庭伦理剧、爱情剧、友情剧,以及形形色色的职场剧(警察、黑道、律师、医生、心理学家等)。这些影集把私人的关系设定在家庭和职场当中,在这样的环境里,亲密感从产生到变化再到结束,首要便是透过对话。
(3)预算小:有影像就要花钱,以至于电影的预算都很高。而由于对话相对于场地和摄制而言没那么贵,电视的预算既然不多,话自然就多了。
小说的对白
内心、私人、社会、自然等范畴的冲突,在小说中都会转化成文字画面,每每还抹上角色的内心色彩,之后才投影到读者的想像里。因此,小说作者会把笔下最精彩、最浓烈的文字倾注在第一或第三人称的主述,而不是对白的对话。是的,当话语转进自由的间接对白时,就是会转化为主述。小说作者运用直接对白写戏剧场景时,语言往往固守严格的自然主义,以简单朴素的口语,去和主述的比喻威力作对比。
05表达(三):技巧

语言比喻
文学可用的比喻手法,例如隐喻(metaphor)、直喻(simile)、借代(synecdoche)、转喻(metonymy)、拟人(personification)等等,名目繁多。这些遣辞用字的法门,不仅为说出来的话语增添华采,也带出引申义,和话语之下没说出来、不能说出来的潜文本共鸣共振。
周边语言
演员一出现在观众面前,全身上下无不透着形形色色的周边语言,但凡与字词无关的细微声调变化和肢体动作,都会强化字词传达出来的意义和感觉——例如脸部表情、手势、姿态、语速、音高、音量、节奏、音调、重音,甚至人际距离,也就是角色之间的站位,也是有作用的。观众的眼睛抓到这些微表情,顶多只需要四分之一秒。但是在书页上,周边语言就需要借助语言比喻来加强描写了。

混搭手法
若是想把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要注意小说家多半把最高妙的语言留给主述去讲,而不是戏剧场景中的对白。
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会遇上不小的矛盾,原因在哪里一目了然:摄影机拍不出心思。文思细密的叙述性故事,其内心对白没办法往旁边横移一步,就从书页搬上银幕。所以,改编一定要再作改写,一定要从里到外把故事重新再想像过一遍,将小说的叙事对白改头换面为影视的戏剧对白才行。
台词句式
台词句式是以关键字为枢纽,因此必须找出对一句台词意思最要紧的那一个字或词。作者可以把关键字放在句头、句尾或是句中,依据其选择写出下述三种基本的对白句式:悬疑、累进、平衡。
悬疑之所以抓得住观众,在于下述这些带着情感的疑问有如排山倒海灌进观众的脑中,勾住他们的注意力不放:“接下来会出什么状况?”“这样子之后会怎样?”“那主角会怎么做?他有什么感觉?”因而有所谓的“剧情重大疑点”悬浮在上空,牢牢将故事从头到尾罩在下方:“后来会怎样?”这些疑问紧紧揪住人心,随着剧情推向高潮,悬疑愈来愈浓。
探究的心思其实弥漫在故事的每一环节当中,不论轻重。每一景/场(scene)都找得到它饱含悬疑的转捩点,当中的每一段话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都要抓得住观众的注意力。
而要让大家的眼睛定在书页上、将大家的耳朵定在舞台和银幕上,最重要的法宝就是掉尾句。所谓“掉尾句”,是把核心意思压到句子的尾巴才说出来。把修饰语或次要的意思往前挪,主要的意思压到最后,这样的掉尾句便能拖住人的兴趣不放。
悬疑句不仅是戏剧力最强的句式,喜剧效果也最大。口头讲的笑话几乎全都是拿悬疑句收尾打出笑点,蓦然斩断堆叠的张力、带出笑声。
累进句
悬疑式组织把次要的字词往前放,把核心的字词往后推;累进式构造则把核心的字词往前放,再依序排放次要的字词来推展或修饰句义的重点。
平衡句式
把核心字词放在句子中间,次要句子分别夹在头尾两端,就叫做平衡句。
想要制造紧张、强调、繁缛、笑声的时候,就可以把核心字词压后。但反过来,累进句式和平衡句式便是最贴近言谈、最自然流畅的句式。
精简
意味深长的对白,最后一个重要条件便是精简——意思是言简意赅,用最少的字讲出最丰富的意思。
停顿
停顿放在你来我往的对话当中,用途不少。已经走到转捩点却迟疑一下不讲话,会拉高观众心头的紧张,一个个屏气凝神等着看接下来的发展,也强调出事态有多严峻。但要是过了转捩点才停顿,则能够让观众稍稍缓一口气,消化一下陡然一变的状况,领会一下变化后的情势。
沉默
文字简约、步调敏捷,意义内隐多于外显——这样的对白会吊得观众迫不及待往下看。
各位不妨拿以下的问题来考自己:这一幕要是我全以影像来写,将角色该做的事、故事该有的情节,一概写成用画面表现而不加一句对白,那么应该怎么做?下面这两种做法可以择一用来发挥画面的威力:
一,周边语言。姿态和脸部表情,严格来说不算语言却可以将字词的言外之意和言下之意说得淋漓尽致。所以,与其要角色张嘴说“对/不对”、“我同意/我不同意”、“我觉得你是对的/我觉得你错了”这样的肯定句、否定句来打乱场景,还不如用点头示意、眼神一扫、伸手比划来把戏撑起来。这一点对于写电视、电影剧本尤其重要。只要做得到,就要在字里行间留下余地让演员去发挥创意。由于摄影机可以把人脸放大好几倍,心思和情绪会像在眼睛深处、在皮肤底下涌动如海面的波涛。角色不发一语,就是在邀请摄影机靠近深入。好好运用它。
二,肢体动作。只要有机会就问自己以下的问题:我这个角色在这里的行动和反应,若不用口语,是否有肢体动作可以表达?发挥想像力去勾画文字画面,不要“光说不练”。
例如英格玛·柏格曼某部电影里的一幕场景。它的片名取得也很巧,就叫做《沉默》(The Silence,1963)。片中有一名女子在旅馆的餐厅里任由自己让侍者勾引。这样的戏该怎么写呢?侍者是不是递菜单给女子,一一念出当日的特餐?
他会向女子推荐自己最喜欢的菜色吗?或是赞美女子的衣着品味?他有没有问女子是否在旅馆过夜?是远行吗?是否问女子对该地熟不熟悉?随口提起他再过一小时就下班了,可以当向导带女子四处看看?
唉,都是在讲话、讲话、讲话!
柏格曼的处理手法如下:侍者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掉了一条餐巾在板上。他慢慢弯下腰去捡餐巾,顺便一路又吸又闻,从女子的头顶往下到腿间再到脚边。女子作出反应,深吸一口气,带着喜悦长叹一声。

之后,柏格曼把镜头切换到旅馆房间,女子和侍者在床上激情交缠。侍者和女子两人在餐厅那一场勾引戏,散发强烈的情欲,纯属影像,只用肢体,不发一语,再由女子发出那一声吸气与长叹,带到转捩点。沉默无语是精简到极致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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