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逍遥游》
我走到甲子街的街口向里望去时,不知何时铺就的青石板路面早已被青苔覆没。扑面而来的岁月的沧桑感弥漫自街道的每一个角落,两侧的房屋建筑自然而然也带着浓郁的古风——准确的来说,应该是破陋原始、年久失修。
“新人?”
最靠街口的老屋门口,一个形容枯槁中年人躺在藤椅上。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身上的装束与二十一世纪应有的风格相差甚远。他瞥了我一眼,眸子里看不出一点儿生气。
“岁城的规矩,城主不在的时候,应当是没人能进城的。你?”
男人却是不见外,即便从未见过我,质问的语气倒也颇为严肃。
“城里有个老相识。”
我淡淡地回应了他一句,没多言语,只是默默转头向城心望去。那里一棵大树拔地而起,苍郁的枝叶几乎遮蔽了这座城市一半的天空。翡色的躯干沐在初晨的日光里,浑身上下好像都被披上了一层神圣的镀层。
大椿。

男人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城心的神树,再看我时神色里竟是增了些许好奇。
“换故事吗——”
“不换。”
他斟酌着开口,主题切入的直接,我也拒绝的彻底。
“甲子街的第一个住户的故事,大椿底下那块石碑该是有记载的。你诓不住我。”
余光里瞅见他悻悻地重新瘫回了躺椅上,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向城心进发。
“这人有点熟悉啊……”
走了不到十来步,背后那男人微弱的自语声传来。我加快了步伐,强行抑制住自己心中残留的几丝怀缅,继续往前方的神树走去。

甲子街是城中错综复杂的六十个街道中离城心最近的一条。离开那男人后,不到片刻,我就走到了大椿的树底。
远远就能看到神树正前方那块两人高数人宽的石碑,走近后我才惊异地发现碑前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男子比我还要矮上一点。他顶着一副英伦风格的发型,圆形的厚镜片似乎掩着他目光深邃,却同时让人感觉他略显呆萌。不过总体上,他还是向外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见男子好像没有理睬我的意愿,便转头望向石碑。
石碑上刻着许多的小字和城市舆图,而最显眼的位置是用朱红的染料涂刻的两个大字。虽说不知用的是什么字体,却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
“岁城”

我用手摩挲着石碑的凹痕,同时轻声读出这座城的名字,历尽千载的岁月感逐渐由指尖缓缓递至全身。
“又是一个来求长生的可怜虫?”
男子的声音入耳清冷,我看向他,他却好像不肯施舍我哪怕一个睥睨,视线牢牢地盯着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或许是这少年说话的语气不符合他看上去只十七八的年龄,我总觉得他这穷尽人生阅历故作的深沉里暗藏着些许的傲娇,于是只是轻笑了一声。
“你现在尽管庆幸。”
应是我的反应没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瞥见他神色里多了几分羞恼,语气纠缠着浮于表面的冷漠与难掩的急迫。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岁城不过是一个大型的福尔马林防腐罐罢了。”
他没再看我,转身决绝地向某个方向走去。我略一对照石碑上刻着的舆图,大抵猜出他是要去赶早集。一想到这个看上去丧的要死的年轻人转眼就要遁入集市你推我搡的烟火气里,心下不由莞尔。
有趣。
我没在去管他,视线稍稍左移看向方碑左上角,那里刻着我进入岁城后得知的第一个故事。

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素问》
暗红色的烈日悬在近地处,徐来的晚风带着莽荒特有的苍凉与燥意,赤色的平原上好像空无一人,只是低矮的灌木间隐约有虎豹潜行的身影。
“羲……羲!”
自远方忽而传来了急迫的喊声,近处的一只豹子猛然一惊,浑身微耸,肌肉绷直,显然做好了逃跑的预备。忽然它的眸子中有白色的光影闪过,它后腿微曲,下意识地准备向前跃出,然而它胸口处血液已经开始汩汩地外流。
骨剑从豹身中一掣而出,猛兽应声而倒。少年拭了拭脸上溅上的血迹,一只脚踏在了胸腔尚在起伏的凶兽上。
“羲……”
远处的喊声渐近,来人与少年年龄相若,跑到近处先是微张着嘴惊讶地望着地上的豹尸,喘了好长时间才继续说:

“羲,邱没了……族人们判定他是自然死亡,只是我记得他不过才八十来岁啊。”
“是年。”
羲短促地呼了一口气,语气尚显平静,只是面色远比刚才猎杀豹子时要凝重。
在部族中的人还在把族人的寿命缩短归之于巧合时,羲便坚信那个不知何时流行的传说:为了制衡人类同时拥有过长的寿命和过高的灵智,天地之间诞生了一只凶兽“年”,它能盗取人的寿命为己用,使人类的寿命最高不过百年。
“回去吧,祁。”
羲甩去骨剑上的血珠,迈步向回走。祁四周望了望,见羲好像没有带着猎物的意愿,忙上去背起了地上的豹尸,拔腿紧步跟上了羲。

部族里人群大多聚集在邱的家门口,想来都是来吊唁的。羲跟几个同龄人打了招呼,挤了一会儿没挤进去,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先入眼的是坐在门口择菜的夕,少女抬头看见他,眸子里一瞬间被欢欣充斥。
“你回来了——你的身上怎么了?”
羲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兽皮外衣,那上面还沾染着凶兽的血迹。他用手擦了擦,没能擦掉。
“不是我的血——要麻烦你了,我自己弄不干净。”
夕见他神情有些忸怩,噗嗤一笑:“你脱了放旁边,自己先换一件,等我有时间再帮你洗,我先去做饭。”
外面有悲歌响起,大荒的招魂曲悲壮雄厚,原始部族最擅长用极少的音域谱出感情最为真挚的乐曲。时有孤鹜哀鸣与其相和,整个部族被浓厚的伤感气氛包围。
“夕啊,我打算去寻岁城。”

用餐的时候,和夕聊得正欢的羲没来由地迸出一句话,夕一愣,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你是在开玩笑吧?岁城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
依着老人们口头相传的神话,在大陆的极东有神树名椿,千年不枯,万年不腐。岁城依大椿而建,城中之人可与大椿同寿。只是人们想来都只是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她万万没想到羲会当真。
“不是。”
羲短短地应了一句,然后开始盯着自己手上的兽腿发呆。
夕知晓羲有着非同常人的执拗,如果他认定了一件事,即使“年”虚无缥缈 ,“岁城”无迹可寻,也会竭尽全力去寻找。或许正是这种执拗,使他在整个年青一代中极有威望,甚至已经成为了下任族长的最佳候选人。
“那我跟着你。”
眼见阻止无望,夕面露焦急之色,发声打断少年的沉思。
“不行。这一路或许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莽荒有许多地方人类还没有踏足,一直往东边走,或许真的就回不来呢。”
(图源网络 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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