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丁彦伦，老丁，丁胳膊，是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

    丁彦伦是他的大号，老丁是乡亲们对他的称呼——他没什么架子，和乡亲们相处得很融洽，人们都唤他老丁，很少有人叫他丁老师。丁胳膊是学生们给他起的外号。学生给老师起外号，应该不是我们那个学生时代所独有，好像自古就有之。据《史记 • 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说的是孔子身高九尺六寸，大家都管他叫“长人”，觉得他与众不同。显而易见，孔老夫子的外号就是“长人”。他的这个外号是不是弟子们所起，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不管怎么说，孔老师还是有外号的，并且是因他的身高优势而得名。而丁老师的外号则是来自他身体上的缺陷。

    丁老师只有一只手，另外一只因小时候好奇，摆弄雷管，不小心引爆了雷管被炸掉了。所以，学生们背地里都管他叫“丁胳膊”，当然，我也不例外。现在想起来很是惭愧，对自己传道授业的老师这样诮辱地称呼，委实不应该呀。但谁让我们当时年幼无知、少不更事呢？如今，也只能拿这个看似是理由又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原谅自己了。

    我们村村子大，有三所小学，其中两所一至四年级的小学，一所全是五年级的小学。丁老师就是在那所仅仅有五年级的小学里任教。他不是我们村的，他的家离我们村有十多里路，因没有家室，所以吃、住都在学校，很少回家。

    在我上五年级以前，我只知道电视剧《霍元甲》里有一个独臂老人，其实那个所谓的“独臂老人”只是一个雅号而已，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一只手，真正一只手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听说那所五年级的学校里有一个一只手的老师，他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怎样给学生们上课呢？我很是好奇。直到我升入了五年级，才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搜索留在脑海里的三十多年的印象，觉得当时他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记得初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洗得已发了白的浅蓝色汗衫——衣服虽然很旧，但极干净。果然，他左边的袖筒里有一半是空荡荡的。虽然他已人到中年、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年龄与身体的残疾丝毫不妨碍他的帅气。一头灰白的却不失光泽的头发梳理得非常齐整；白净的脸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双精明、深沉的眼睛；鼻梁挺直，不凹不凸，不偏不斜，好似精心雕琢过一般；尤其当他启开他那红润的、微微有些酱红色的嘴唇说话时，露出的一颗颗洁白的牙齿，排列整齐，闪着亮光，像瓷又像玉，很是引人注目。不像我原来那所小学的老校长，嗜烟如命，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牙缝和牙根处布满黑色的烟渍，一张嘴就像含着一口炒糊了的玉米粒似的 ，并且，从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浓的烟油子味儿。无论他从哪个方向靠近你，你连看都不用看，准知道是他，所以，他想从背后搞个突然袭击捉拿个捣蛋分子啥的，成功率一直不是很高。反正我是从来没让他抓住过。我不得不庆幸自己长了一个嗅觉极其灵敏的鼻子，虽然样子稍稍难看了点，但每次在危急时刻总是能及时地帮我化险为夷。

    好像扯得有点远了，咱还是接着说丁老师吧。总之，丁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仪表堂堂，温文尔雅，让人感觉是那么亲切。

    与丁老师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他是一个很幽默的人。

    一次语文课上，他让我们用“与其……，不如……。”造句。对于我们这帮早已把“虽然但是不是而是因为所以”运用得如火纯青的造句高手们来说，乍一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关联词，还真不知道该让我们那几位万能的老熟人——“小明小亮小红小丽”干点什么好了，个个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解铃还需系铃人，见此情景，丁老师只好给我们抛砖引玉，于是说道：“我在黑板上先给同学们写一个例句，然后大家仿照着造。”说着他拿起粉笔——他拿粉笔的姿势很特别，无名指和小手指翘翘着，就像戏曲舞台上旦角的兰花指——唰唰几下，一行漂亮的粉笔字落在黑板上：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之后，针对这句话他又给我们做了详细地解释，然后问我们：“哪位同学试着造一句呀？”这时，有一个男生——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了——站了起来，说道：“老师，我来说一句。”“好，你说。”丁老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这位同学清了清嗓子，胸有成竹地说道：“与其釜底抽薪，不如用水浇死。”他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全班同学都笑了，丁老师也笑了。丁老师冲他坚起大拇指，笑着说：“高，实在是高！你乃高人也！老夫不如你啊！”紧接着丁老师又说，“与其你称我老师，不如我叫你师父。”

    此时，教室里的笑声犹如触礁的海浪，更加热烈了。

    丁老师还是个细心的人。

    自习课上，我正趴在桌子写字，不知丁老师何时走到了我身后，他用手指敲着我的头说：“头闷这么低，眼睛还要不要哇？”我立马把头抬高了一些，但手还在不停地写着。这时又听他说：“你怎么这么拿笔？”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巳将钢笔从我手中扽了过去，“应该这样拿：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笔杆，中指在下，自然挺住……”他边说边给我做着示范。有必要说明的是，在这之前我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同时捏住笔杆，用无名指挺着。如果不是丁老师及时纠正，可能我这一辈子都这样握笔了，就像有的人用左手握筷子一样，习惯养成了，是很难再改变的。后来我在纠正两个女儿的握笔姿势时，都给她们提起过此事。

    丁老师不但心细，手还很巧。

    有一次，也是正写着字，我感觉钢笔好像没墨水了，于是就用力甩了几下。恰巧被丁老师看见，他对我说：“来，拿着笔，跟我来。”

    我尾随着他来到他兼卧室兼厨房的办公室。他把墨水瓶推到我面前：“呶，自己吸吧。”就在我吸着墨水时，我无意中看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非常整齐地摆放着半篦帘的饺子。我看了看那白白胖胖的饺子，扭头又看了看丁老师那半截空空荡荡的袖筒，我很是惊讶，“这饺子是他自己包的吗？他又是怎么包的呢？”我心里想。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我的心思被丁老师看穿了，他笑着说：“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像我这样的……”他掂了掂那条残臂，“还能吃上饺子？”他歪着头浓眉上挑着看着我，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俄倾，又说道：“包饺子又算个什么？”说着他撩起自己灰色中山装的下摆，“来，过来，你往这儿看。”我上前仔细观瞧，才发现在他衣服的下摆处，有一个用灰色丝线已缝补好的小三尖口子，只见针角均匀致密，裂口舒展平整，如果不仔细看，还真就看不出这里曾缝补过。“丁老师，这是你自己缝的？！”我惊诧地问。“是呀，一点儿都没错。”他似乎有些得意，接着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个人只要有信心，有决心 ，只要你肯去做，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他给我讲了他的手是怎样失去的，失去手以后又是怎样学习并撑握各种生活技能的；他还给我讲了孙膑与庞涓的故事，庞涓是如何把孙膑的膝盖骨挖掉，使其致残，不能行走，最后身残志坚的孙膑又是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位杰出的、名留史册的军事家的。他鼓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作为一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人，更应该懂得珍惜，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地努力学习啊！"依稀记得，那一次应该是我独自和丁老师呆得时间最长的一次。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我小学毕业了，我去乡里读了初中。自此，我很少再见到过丁老师了。

    去年秋天回老家，和一个小学同学谈起他，方知丁老师早已作古。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曾经那位帅气、幽默、细心、对我谆谆教诲的丁老师，如今也只能在记忆中去找寻了。

（ 乡人  2021.09.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