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时间过去很久了,可是,我实在难以忘怀那个精彩的瞬间,那个似乎违反常识、教科书和“弱肉强食”铁律的瞬间。
仿佛候鸟一般秋去春来以越冬,我到南方的鹏城避寒。它是一座繁华的、朝气蓬勃的移民城市,但于我而言,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什么同事、熟人和朋友,孤独单调得很,除了躲在屋里看看书,就是隔三差五到不算远的红树林那片海湾转上一圈。
对于我这个长期生活在内陆地区,看惯了雄伟高山和透碧河流的来客,第一次去眺望和欣赏浩淼大海——哪怕是一湾海水,心里也是满满的好奇和新鲜感。我相信每一个生命,或者说每一个具体的人,无认是学识渊博的雅士,还是羞涩矜持的少女;无论是蓬头垢面的莽夫,还是刁蛮刻薄的泼妇;也无论是须发皓然的老人,还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内心深处都对大海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难以言喻的敬畏和眷恋,就像婴儿之于母亲。因为大海是我们这个星球所有生命的子宫和摇篮。似乎每一个人在本能的骨子里、在记忆的石壁上,都镌刻着它温柔亲切的爱的形象与印记。
远远的望去,只觉得海水碧波荡漾,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蓝色的海洋,浪漫又辽阔,坦荡又神秘。然而,真正走到它的身旁,却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那是一个周末,天气阴晴不定,一会儿灰云当空,一会儿阳光灿烂,大约下午四点左右,海湾里人山人海,海岸边更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一种从未嗅过的海水和鱼腥味带着奇异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似乎要渗透皮肤的每一个褶皱和毛孔。海湾对岸,浓雾淡云在黛色山腰和山顶氤氲缭绕。灰色的海面,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波浪起伏不定,但在宽广的海湾里,它们犹如平湖里的涟漪或柔波;神奇的大自然犹如能干的木匠,紧绷着一根无形的墨绳,在海水中间弹印出一条长长的明显直线,将海湾的水的颜色一分为二,那边是光影一律的灰白,这边是微光浅淡的黑灰。近岸海水呈污浊的黄黑色,仿佛饱含了被稀释的泥浆;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和黑褐的斑点,随波浪起伏不定,那是在水中憩息和觅食的海鸟。有的在水上随波逐流,有的在浅水里行走,头朝下,尾朝上,很恬静,很优雅。不时有几只海鸟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从海面上掠过,又滑翔似的落在前面另一片水上。
我对鸟类学一窍不通,但听周围的人说那些在海面上浮动、嬉戏和觅食的成千上万的鸟儿,是海鸥和流苏鹬。我还听说,这翠绿的红树林里有黑脸噪鹛,岩石上有鹊鸲。可我没有看见,只看到一只野鸭似的水禽,独自在浅水处红树林粗壮的、骨节般的根部悠闲自在地穿游。
海面上成群的海鸥和流苏鹬分别群聚,互不打扰,在靠岸水浅的地方寻食嬉戏,无忧无虑,其间还有几只不同的海鸟,尤其明显的是黑翅长脚鹬,和另几只不知道名字、但模样与我家乡河畔池边的白鹭非常相似的鸟儿,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海水只淹住它的脚爪,芝麻杆似的细长的腿支撑着羽毛洁白的身体。它不像海鸥和流苏鹬那么活泼好动,偶尔走几步,朝水下的沙底啄一口。
海鸥仿佛成了人类半驯养的宠物,好几个人蹲在岸边一半浸在水里的岩石上,一边给它们照相,一边向它们抛洒食物。它们对人类并无畏惧,就在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争抢。有一个人将食物放在手掌心伸出去,几只海鸥毫不犹豫地游来,就在他的手上啄食。
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画面。
正在人们聚精会神、兴致勃勃地观看欣赏海鸥和流苏鹬时,我无意之中漫不经心地向天空瞥了一眼,顿时心里一紧,暗暗叫苦:一只黑色的大鹰,张开硕大的翅膀,仿佛低飞的风筝;它狡猾地悬停在半空中,迎着西斜的太阳。从海鸥这个角度望去,海鸥、大鹰和强光眩目的太阳呈一条直线,大鹰完全隐藏在阳光里,晃得人(我想也包括海鸥和流苏鹬)看不见它。
然而,还是有哪只海鸥或流苏鹬发现了它。
我不知道它们通过什么方法发出警报,海面上的群鸟立刻惊恐万状地四散分开,各自逃命,却有几只不知所措的海鸥(也许是被吓傻了)滞留在原地。空气紧张得似乎凝固了,岸上没有人呼叫,仿佛无所适从地目暏一场近在咫尺的血腥杀戳。
那只大鹰不慌不忙,宛然成竹在胸,悄无声息地缓缓下降高度,锁定目标后,它收紧双翼,变成一个流线型的黑梭,如同一道闪电,从低空疾速俯冲而下,快得让我紧盯着它的眼睛连一个黑影都看不见。
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当它凶猛地接近滞留海面的那几只海鸥,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四散开来的海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从四面八方疾速向黑色大鹰扑来,海面上一片眼花缭乱的混乱,却是对着同一个敌人,个个冲锋陷阵,奋不顾身,似乎要痛殴、乃至啄死大鹰。
这一切攻防转换的发生过程,只在几秒钟之内完成。
我还是没有看见(只凭猜测和想象),几乎贴近海面的大鹰急窜而起,脱离了要被海鸥和流苏鹬合围、撞击的险境。当我看见它时,它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样子,像一片飘浮的黑云,悠然在海边的红树林和岸上的棕榈树的那一边盘旋。
直到我离开,它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个瞬间,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
我在博物学、鸟类学和生物学的书中,看到过很多弱肉强食、或弱者逃窜及防御的例子。比如,十八世纪著名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是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观鸟人,被誉为现代观鸟之父。他在《塞尔彭自然史》对观察到的事实有准确的记录:“母鸡一旦作了母亲,即不复往日的安详的家禽了,而是竖着毛,鼓着翅,喉咙里’咕咕’有声,蹿来蹿去,宛如鬼附体。为了子女免于灾厄,母禽可以担当最大的危险。故松鸡每翻飞于猎人的眼前,好引开狗,保住自己幼弱的鸡雏。在抱窝的季节,最娇弱的鸟也会攻击最猛的鸷禽。”
当然了,也可以认为,冬季并不是群鸟抱窝或育子时期,母禽(这里是海鸥和流苏鹬)不会因爱子心切而发疯发狂;更何况万千群鸟不会全是母禽,那它们为何又能如此同仇敌忾,奋勇驱敌呢?
也许《社会生物学——个体、群体和社会的行为原理与联系》能提供一个线索,“在很多情况下,鸟类以鸟群的方式增强对捕食者的抵抗能力……飞行中的紫翅掠鸟对游隼或雀鹰的反应是紧聚在一起群飞……游隼捕获猎物时以高速俯扑(时速可能超过240千米/小时{本文作者注:也有人认为游隼在捕猎飞鸟时,俯扑的速度达到每小时360公里,假设冲击时间为0.01秒,冲击力约1020公斤}),如果这时飞行的鸟群靠得很近,对游隼是很危险的;因为与鸟相撞容易造成除了其爪外身体其余的脆弱部分受伤,而俯扑游隼的身体(爪除外)容易撞击到鸟的身体。游隼是通过一系列的佯攻,直到群飞的鸟有一只或少数几只暂时离群时,才进行实际的猛扑而达到获得猎物的目的。”
那一个瞬间,我看见群鸟确实飞散逃开,而不是聚集在一起。难道这是“请君入瓮”或“诱敌深入”之类的鸟类把戏?我不知道。但有可能的是,大鹰怕与海鸥或流苏鹬们身体相撞,而主动撤退,以免自己受损或者丧命。
但是,已经逃窜的群鸟,又为何返身攻击大鹰?
海鸥和流苏鹬的“反常”行为,已经不是本能,而是智慧了。就在这一个瞬间,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在海岸观鸟的众人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更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我这样想,是不是认为我是多余的,可笑的,甚至荒唐的。
2025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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