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郑星野换上一套铁路制服，提着盏照明灯在上海北站的站台巡视。
花岗岩外墙的站房在夜色中更显雄伟，郑星野却从拱形门窗和大理石廊柱的背后，看到经历“一•二八”和“八•一三”后两次损毁、两次重修的痕迹。 战火的印记并不容易消失。
前一天在“七shi六号”李士群办公室里，李士群告诉他，福心医院的警卫将在今天晚上八点起撤出，赵铭俭八点半去医院接蝈蝈。
李士群望着窗外，秋风萧瑟，秃枝枯杈伸向天空，他补充了一句，赵铭俭坐沪宁特快列车晚上八点到北站，然后直接去医院，路上最多半小时。
郑星野一言不发出了办公室。
在法租界动手务必小心谨慎，就抓粉婆，不要惊动巡捕。李士群在办公室里告诫行动组长。
楼下院子里已经停着三部轿车，郑星野坐进一部，车子缓缓开出，后面两部紧紧跟着。
郑星野在“苏格兰公寓”指认出洛医生，按他本意，应当场将他击毙为朱雁盈报仇，但理智克制住他的冲动，刺杀赵铭俭才是最迫切的任务。
他不会再为自己的执念而影响任务。
看到特务们挟制洛医生进了车子，他回到公馆马路住所。
有件事要你帮忙，他对正在厨房的唐佳慧说。
唐佳慧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说话。
明晚八点，去北四川路的福心医院，三楼走廊最后一间病房里有个男孩叫赵果，外号蝈蝈，告诉他是郑叔叔让你来接他，让他带上亮银枪跟你走。整个过程你只有半小时。 郑星野将一块玉佩塞到她的手里，说道：
然后带着蝈蝈到西爱咸斯路十七号郑公馆，把玉佩给他，他就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唐佳慧握着玉佩说，这个地方你上次说过，他是谁？
郑星野回答道，我父亲。
玉佩晶莹温润、剔透玲珑。郑星野十岁时得了急性肺炎，高烧抽搐、咳嗽呕吐，郑默放下所有生意，在医院里整整陪了他三个通宵。
用了盘尼西林后，终于高烧渐退，郑默严肃地将这块玉佩挂在他的脖子上，说从此以后百病不侵。
郑星野一直戴着玉佩，直到被“七shi六号”抓捕。
晚饭很丰盛，葱烤大排、咖喱牛肉、青椒炒肉丝、小排萝卜汤。
郑星野告诉唐佳慧，明天晚上他办完事会去郑公馆找她和蝈蝈。如果他没有去，郑公馆会安排好她今后的生活。
唐佳慧咬着嘴唇离开饭桌，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甏黄酒道，在你房间找到的，今天晚上喝点酒吧。
郑星野端着碗仰头干掉，唐佳慧也能喝，跟着干了一碗。
郑星野又将酒倒满，举起小碗说，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唐佳慧的碗和他碰了一下，说道，快到圣诞了，祝你新年快乐。
郑星野笑了，才深秋就想到新年了。
唐佳慧为郑星野倒上黄酒说，想听他谈谈朱雁盈。
郑星野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象着那天的情景，朱雁盈在街头被“原田公馆”特务抓捕，回石路联络站的路上，她一定想到了和自己的一点一滴，然后毅然拉响了藏在书房里的手雷。
那个令敌人害怕，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一声巨响中。
黄酒醇厚绵长、鲜甜爽口，郑星野每喝一碗，唐佳慧也喝一碗。
唐佳慧轻轻唱起白光的《魂萦旧梦》：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又唱周璇的《花样的年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圆满的家庭，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愁云惨雾啊愁云惨雾。
接着唱白光的《秋夜》：我爱夜，我爱夜，更爱皓月高挂的秋夜，几株不知名的树，已落尽了黄叶。
一甏黄酒不多久就见了底，郑星野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夜凉如水。 站台里火车进站、出站川流不息。汽笛长鸣，浓烟缭绕，黄色光柱穿透夜色。
人群也在站台上聚了散，散了又聚。
郑星野加入“red队”后参加过多次行动，他深深知道孤身一人行动，没有掩护和支持，不仅成功概率不高，全身而退更不可能。
随着蝈蝈的康复，赵铭俭这颗定是炸弹越来越危险。
郑星野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了一个孩子，多次放过叛徒，这么做对还是错。
他看了看站台大钟，八点了，远处响起轰鸣声，发自南京的沪宁特快准时进站。再过一会儿，或许就是一分钟，所有对错都不重要了。
站台上五、六名男子头戴鸭舌帽，应该是来接站的“七shi六号”特gong。
郑星野压低帽沿，慢慢靠上去。
火车进站停稳后，旅客们肩扛手提各种行李下车。
郑星野在赵铭俭下车的瞬间被几名男子围住。 正前方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郑星野认识他，是监视郑宅的“烟贩”肉头，他身旁一左一右各站一人，身后还有两三人。
郑公子，不好意思情况有点变化，您还是先回去吧。肉头换上西装，客客气气地说道。
郑星野的目光越过肉头，看到赵铭俭在几名保镖护卫下下车，迎接他的te工上前，簇拥着他走向站外。
如果此时出其不意上前开枪，或许能将他击毙在火车前。
郑星野伸手探向怀中，肉头警觉地抓住他的手臂，身边两人也紧紧靠上来。
半小时前李部长打电话来让我们转告郑公子，行动要取消。肉头轻声道。
郑星野不知道，今天晚饭时南京guo民政fu行zheng院副院长、特wu委员会主任周佛海给李士群打来电话。
两人寒暄一阵后，周佛海说带来个好消息：为了加强内部治安、维持统治区秩序，经过与政府最高军事顾问、“梅机关”机关长影佐祯昭和日军第十三军首脑以及日本其他几个情报部门商量，周佛海决定不再兼任警政部部长一职，由副部长李士群继任，统一负责te工、警务工作，这一决定已经报请汪先生批准。
李士群听到周佛海在电话里提到日军第十三军和日本情报部门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感谢了汪先生和周先生的信任，尤其是周先生的一路栽培，他当铭记于心。
放下电话，李士群在办公室里踱步了十分钟，他心里清楚，周佛海在用警政部长一职来交换“七shi六号”与“原田公馆”的停战。
李士群通知肉头，速去上海北站阻止郑星野，确保赵铭俭安全离开车站。还有，把上午抓的粉婆放走。他补充道。
郑公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你理解，不要为难我们，当然我们也决不会为难您，回去吧。肉头对郑星野说。
路灯照着赵铭俭一行走出站台，消失在郑星野视线中。他看了一眼肉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冷汗顿时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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