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才刚劳改出来，又被罗警官逮捕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再进去会是死刑啊？”罗警官对我失望低吼。
“嗯。”我心里一片平静，只要那个人死了，我无所谓。
罗警官怔怔地看我半晌，最后抹了把脸，说：
“那个孩子在哪里？你把她……的尸体扔哪儿了？”
“郑女士雇我杀她，”我说，”我没杀。至于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那是她亲女儿，她怎么可能雇你杀她？”罗警官拍了桌子。
“不是，警官你怎么就认定我杀人了呢？”
1
妈妈雇人杀自己十岁的亲女儿这种事，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半个月前，郑女士来到我的工作室，往桌子上拍了一万块钱，雇我去杀她的女儿。
她的衣着与我的工作室风格格格不入。
我的工作室，说好听点是工作室，其实只有一张桌子用于招待，桌椅后背的石膏板背面，有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里面紧密排布着我的卧室、厨房和卫生间。
沾满黑污的地砖上堆着各种工具，水电维修的，通下水道的，开锁的，修鞋的……什么都有。
杂乱无章。
而郑女士上挽的头发一丝不苟，戴着一副干净的黑框眼镜，穿着板正的西装裙套装，脚上踩着一尘不染的黑色低跟皮鞋。
我在这片即将拆除的城中村从来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这里除了留守老人，就是帮留守老人干重活、脏活的大老粗。
她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照片里是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小女孩，那女孩怔愣愣地看着镜头的方向，面无表情。
“她叫彭招娣，今年十岁，在那边第三小学五年级九班上学，”郑女士向窗外指了指，”这一万块是定金，你杀了她，我会再给你五万。”
刚出狱两个月，为了养活我自己，我什么活儿都接，脏的、累的、莫名其妙的……
可即便是这样，现在我米缸里的米也已经见底，身上只有十六块三毛钱。
一万块钱摆在我面前，我确实很心动，但……
“这活儿我不接。”
“为什么？楼下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上写着什么活儿都接的。”
“杀人这种活儿，我不接。”
“你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为什么不接？”
我大吃一惊。从牢里出来后，我为了躲避熟悉的人和事，离开了从小待到大的临东县，来到繁华的凤源市讨生活，除了找工作时主动提过坐牢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我杀过人，她怎么会知道?
“十年前，我去过临东县。”她说，”如果你不接我的委托，我就把你是杀人犯这件事宣扬出去，让你再也找不到活儿干。”
我瞬间仿若掉进了冰窟窿。郑女士是来索我命的厉鬼。
“你跟这小女孩有仇？”
“我是她亲妈。”郑女士如是说。
……
罗警官：”所以你就答应她杀彭招娣了？”
我：”我除了答应她，还能做什么？”
“郑女士的精神有问题！”罗警官说，”你居然因为一个精神病人的委托就杀了一个小女孩？”
“我知道，所以我没杀！”
2
我不信世上会有要杀自己孩子的亲妈。
“既然她是你亲女儿，你为什么要杀她？”我问郑女士。
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还是自己的亲女儿……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
“就因为她是我女儿，我才要杀她。”郑女士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苍白中透着铁青。
我突然有点怀疑，”她不是你亲女儿吧？”
她突然抱头蹲在地上颤抖，神情痛苦，嘴里念念叨叨。
仔细一听，她在说：”她是我女儿……她不是我女儿……不，她是我女儿，不，她不是，她是……她不是……”
她这种姿态让我有些眼熟……我前妻也有过。
我前妻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受到刺激后就会这样，严重的时候还会自残、自杀。
我想扶郑女士起来，她却突然推开我，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一板药，抠出一颗放进嘴里，又抠出一颗，掰下半片放进嘴里，费力干吞了下去。
我认识这个药，盐酸帕罗西汀片，治抑郁症的。
吃过药的郑女士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她的力道很大，大到指甲刺破我的皮肤，带出殷红的血。
“杀了她，你一定要杀了她！否则我就让你在凤源待不下去。”
这句话她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完转身就快步离开，没给我再次拒绝的机会。
我抱着流血的胳膊生气，为居然有人认识我，也为认识我的人是个神经病。
我目光扫过桌角那摞堆叠整齐的百元面值的钞票。
桌下有一个垃圾桶，就在那摞钞票的下方，只要我轻轻一碰，那摞钞票就会掉进垃圾桶。
我没和郑女士签订合同，也没明确答应郑女士的杀人委托，只要我把那摞钱扔掉……或者不用扔掉，只需要拿着那摞钱，立刻退掉房租，就可以再换个城市继续生活。
最后，我还是没把钱扫进垃圾桶。
我把钱拿起来，追了出去。
然后就遇到了罗警官。
……
罗警官：“那天是八月初八？我给你送月饼的那天？”
我：“就是那天。”
罗警官：“你说过那钱是委托你找猫的老太太不小心掉出来的。”
我：“罗警官，一个手提包需要裂开多大的口子，才能掉落那么一沓子啊？”
罗警官：“我以为你刚接了大单子……怕我让你还钱。”
罗警官原本是临东县的警察，后来调到了凤源市。
我第一次杀人时，就是被他抓了现场。
他是个老好人。
我出狱后，在临东县人人喊打，活不下去，罗警官就让我来了凤源市。
罗警官为了我找工作的事东奔西跑，见实在没人愿意聘用我，就给我找了现在这个地方。
城中村里的房屋老旧，居民也老旧，留守的老人没人照顾，有人帮他们干活儿他们除了感谢也不会问我是不是有犯罪记录。
我靠着帮老人们做些苦力挣生活费。
但也只将将够生活费，想买件衣服就需要节食。
于是罗警官时常会借给我一些钱……
那天郑女士离开后，我正准备追出去把钱还她，明确拒绝她的委托，在楼梯口遇到来给我送月饼的罗警官。
罗警官看见了我拿着的钱，我告诉他说刚刚有位请我帮忙找猫的女士包漏了，钱掉地上，我捡到正要追上去还钱。
罗警官：“后来呢？钱还给郑女士了？”
“我没追上她。我去学校找了彭招娣。”
3
我不知道郑女士去了哪个方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女儿彭招娣在第三小学五年级九班上学。
所以我去了第三小学。
我去得晚，第三小学已经放学了，孩子们都已经被接走了，我只好抱着怀里的钱往回走。
……
“我遇到彭招娣了。”
“当天？”
“当天，在一条死巷里。”
那条巷子就在城中村边上，巷口立着五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还散落着很多垃圾，苍蝇嗡嗡地在垃圾上享用大餐，几只老鸹停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啊啊”叫。
这里实在太过脏臭，偶尔有路过的人都远远地都捂着鼻子避开。
我做脏活多了，对这种地方并不避讳。
路过巷口时，我突然听到垃圾桶后有东西撞到垃圾桶的声音。
我以为有小动物在里面，本不想理会，但走过巷口后，我还是倒了回来。
对于没有监控的地方，我总是会想多看一眼。
我探头往巷子里瞧，正好跟一双惊恐的眼睛对上。
十岁的小姑娘正被一个瘦高的男人捂着嘴压在身下，她挣扎着，踢腾的腿脚偶尔踢到地上的书包，书包又撞到垃圾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她身上的粉色印花连衣裙已经被撕破，内裤吊在小腿上摇摇欲坠。
那个男人的另一只手正在解裤头……
我脑子一阵嗡鸣，时间仿佛倒退回十年前。
4
我有一个女儿，十一年前刚满八岁。
也是在夏天，也是在放学后，她失踪了。
我和妻子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找到，就去报了警。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罗警官。
罗警官调取了沿路的监控，发现我女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某个监控看不到的地方，突然失踪了。
我们在那周围寻找了无数遍，都一无所获。
我们询问亲友，贴寻人启事，找了半个月，依旧没找到。
半个月后，我接到罗警官的电话，说在临东河下游发现一具小女孩的尸体，让我们去认认。
我们去了。
那天，临东河边上的电线杆子上也停着好些老鸹，“啊啊”叫着，时而扑腾着翅膀想往下冲，又被下面的警察赶走。
女尸躺在河滩上，身上没有半点衣物，半边身子的肉已经被老鸹啄食掉，森森白骨暴露在空气中。
我和妻子都认出来了，那是我们的女儿。
警察说，她是被掐死的，死前被人侵犯过。
但因为尸体在水里泡了太久，又被吃掉了些，警察没能在尸体上找到更多的线索……
后来，妻子得了抑郁症，虽然找医生开了药，但没多久她还是割腕自杀了。
妻子被救回来后，失忆了，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女儿，也忘了我……怕再度刺激到她，只能远离她。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杀我女儿的凶手。
有一天我在工地守夜，夜里十一点半我去巡逻时听到彩钢围板外有两个人在聊天。
他们讨论着洗脚城的哪个女人身材更好，哪家发廊的小姐更便宜……还有半年前那个穿樱花红裙的八岁小姑娘，只是那个小丫头骨头太脆，一不小心就玩死了，只能扔进临东河……
我女儿正好八岁，失踪那天穿的正好是红色樱花连衣裙，也死在半年前。
整个临东县，一年之内，只死过一个小女孩。
我提着建筑锤追了出去，追上了其中一个人，砸碎了他的脑袋，却在追第二个人时，被赶来的巡逻警察罗警官把我按在了地上，带回了派出所。
我没有证据证明我杀死的那人和该死的另一人就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
没死的那个人却作证，我突然发疯，无故杀人。
最终，我被判入狱劳动改造十年。
而现在，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在我面前，正在经历着我女儿经历过的惨事。
我脑袋一阵嗡鸣，浑身血液沸腾，眼前所有物事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我扑了上去，把那个趴在小姑娘身上的人渣一脚踹翻，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砸。
男人连连求饶。
女孩被捂住的嘴获得自由，发出尖叫——
尖叫声让我陡然间清醒过来，动作稍有停顿，被压在地上的男人用力挣开我，爬起来就跑。
我追了上去，却又因为身后的尖叫声退了回来。
“你猜这个小女孩是谁？”我对罗警官说。
“是……彭招娣？”
“是彭招娣。”我说，“你猜那个男人是谁？我们都认识的。”
“他就是那个杀我女儿的人渣彭大勇啊！”我笑了。
“你说巧不巧？”
5
怕彭招娣再出事，我放弃了追杀彭大勇的好时机。
回头就发现彭招娣是在干嚎，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不嚎了之后便面无表情，整个人木愣愣的，像个假人。
我把彭招娣带回了我家，从我的衣柜里取出一条蓝格子裙子给她换上。
这条裙子是我刚出狱时买的，花了四百块，当时只觉得我女儿要是穿上应该很好看，就买了。
现在穿在彭招娣的身上，大小刚刚好，也很好看。只是彭招娣的胳膊上、腿上、背上等有衣物遮盖的地方却有许多新旧伤痕。
我给她消毒，抹药，她一直愣愣地看着我。
处理完后，彭招娣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怯怯的笑。
我送她回家。
彭招娣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一个小高层的八楼，是一梯一户200平米的大平层。
电梯上了八楼，刚出电梯，老妇的叫声从半开的防盗门传了出来。
“让你取一万块出来给你嫂子，你却空着手回来，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彭招娣原本要进门的，听见声音拉着我转了个方向，进了楼梯间。
我惊讶地看着小姑娘静静地走到一个角落，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惊讶，她说：
“奶奶骂妈妈，要骂很久。”
随即她表情麻木地蹲着，一动也不动。
叫骂声没停，“你一个月工资8500，我只让你交给我6000，其他的都让你自己收着。现在你嫂子怀孕了，她又没有工作，只让你给她一万块钱当零花，你都不愿意给，你要留着钱养野男人啊？
“想当初，你跟高志刚结婚才五个月就生下了那个丫头片子，那就不是我彭家的种！十年了，你连个蛋都不下，好不容易你嫂子要给我生个金孙了，让你出点钱都不愿……”
不知怎的，骂声从数落钱财的事发展到问候八辈祖宗，破鞋、荡妇、淫娃等词充斥着整个八楼。
最后，叫骂声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停止。
这声尖叫里，有痛苦，有绝望，有不甘，有愤怒……种种情绪。
相似的尖叫声大半个小时前我刚从彭招娣口中听到过。
我低头看小姑娘，她已经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站起来牵我的手。
我想了想，开始掏衣服内袋。那一万块钱现在正在我的内衣袋里，可以让彭招娣带进去。
“哟~小丫头片子躲在楼梯间偷男人呢，跟你那个不检点的妈一个样。”
6
房门口，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抄手站在那里，卷曲的棕色头发、红润的双颊、粉润的指甲无一不在诉说她活得有多安逸。
“伯母。”彭招娣语气没有起伏地打招呼。
女人开口就骂：“跟你妈一样的烂货，不知哪里来的腌臜野男人也往家里带。赔钱货！”
女人伸手就掐，尖尖的指甲就要落在彭招娣的胳膊上。
我拉过彭招娣挡在身后。
女人不依不饶，伸出十指往我脸上挠，我也不惯着她，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趔趄。
她不敢置信地张口欲骂，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叮——”电梯响了，走出一个人。
那人脸颊红肿，眼睛肿胀到眯成一条缝，见到我之后原本挺直的腰背缩了缩，随后害怕地撇开脸，拉着向他告状的棕发孕妇就窜到门里去了，甚至关上了防盗门。
我突然不介意脸上的伤了，扯着笑，附身问彭招娣：“彭大勇……是你大伯？”
……
罗警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放心，彭招娣说那是彭大勇第一次碰她……以前都是郑女士去接她放学。”我说。
罗警官咬着牙说：”我在意的是你为了杀一个彭大勇，杀了他全家……你女儿的事，并没有证据证明是彭大勇做的！”
我沉默半晌。
“原来他全家都死了啊。”
罗警官拍桌。
“张强，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一错再错？！”
我笑了，“罗警官，我没错啊，亲耳听到的能错吗？我错就错在当时没有录音。”
罗警官看了我很久，最后吐出一口气，说：
“现在争论这些也已经晚了……你继续说。”
我突然泄气，即便罗警官这次没有当场抓住我，却还是断定我杀了人……
“警官，你怎么就认定我杀人了呢？行，你说我杀了人，那我便杀了吧。”
7
我想杀彭大勇。
但彭大勇认出我了，他一直躲在家里不出来。
也是这时候我才知道，必须有通行卡，我才能进得去那个小区、那栋楼，以及八楼的彭家。
我在他家小区外等了三天，每天看着郑女士送彭招娣去上学，看着郑女士买菜，看着郑女士带着脸上的淤青下楼扔垃圾，看着彭高志去买彩票，看着彭高志去打通宵打麻将，看着彭母拉着彭大勇的妻子在小区里遛弯散步。
唯独不见彭大勇出门。
我听彭母跟别人夸自己家的人：
大儿子、大儿媳孝顺，要给自己生下金孙了。
二儿子脾气好，从不出去惹祸。
二儿媳能干，工资高，事业家庭两手抓。
孙女彭招娣聪明又听话。
邻居们连连点头认可，一脸羡慕，转头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彭家人指指点点：
郑女士怀着野种嫁给彭高志，后来一直没给彭家生下亲孙，在家里抬不起头，十年来丈夫、婆婆打骂，她只能受着。
彭家人为了面子对外只说彭招娣是亲生的，也因为这个，彭家兄弟都没工作，全家都靠郑女士一个人养，郑女士也无话可说。
彭家大儿媳是个狐狸精，以前天天出门逛街，总有陌生男人开车送她回来。
最后他们都笑了，带着轻蔑地说：“当谁不知道他家那点破事呢，楼上楼下的，早听全乎了。”
……
“罗警官，你应该看过彭招娣的照片，你觉得她跟彭家人像吗？”我问罗警官。
罗警官没回答，我也没指望他回答。
我说：“我觉得挺像的。额头都有美人尖，还都是方形脸。”
“你想说什么？”
“……我突发奇想，给彭招娣和她爸做亲子鉴定了。”我说，”我想，如果证明彭招娣是亲生的，郑女士和彭招娣也许能过得好些。”
我收了郑女士一万块钱，因为害怕被说成是谁的野男人而害了对方，没还，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夜里把喝得醉醺醺的彭高志打了一顿，贴头皮取他一把带血的头发，装进袋子里，然后去第三小学接了彭招娣去鉴定机构做亲子鉴定。
彭招娣很听话，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她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会牵着我的手，对我笑，对我说：“叔叔是个好人。”
我问她借通行卡和钥匙，她说她的钥匙被奶奶收走了，现在她回家都必须等妈妈来接。
郑女士又来找我，责问我为什么还没动手杀彭招娣。
“你不杀她，还给她买新衣服，还给她买零食，带她出去玩，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给你钱，是让你杀她的，不是让你带她出去玩的。”
“她是你亲女儿！”
郑女士逃了，背影有些狼狈，临走前撂下话来：“赶紧把事办了，否则我就把你杀过人坐过牢的事说出去。”
8
中秋节的前一天，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了。
彭招娣确实是彭高志的亲女儿。
我去找郑女士。
她正在她家小区外的公园里和一个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是郑女士的母亲，她拉着郑女士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高志和你婆婆不嫌弃你，不嫌弃招娣，你就跟高志好好过日子吧，别折腾了。
“你婆婆让你给你嫂子一万块，确实不太对，但……谁让咱理亏呢，给就给了吧，毕竟她怀着彭家第一个亲孙，你大伯哥都快40了，这一胎得来也不容易。”
郑女士反驳：“他没孩子，是因为他第一个妻子被他折腾死了，关我什么事？他不容易，我挣钱就容易？凭什么要我给钱？不给。”
郑妈：“你怎么就这么倔呢。如果不是你当初不打胎非要留下招娣，至于现在这么被动么？”
郑妈说着忽然间哭了起来，边哭边拍打郑女士。
“让你晚上出门！让你晚上出门！让你参加同学聚会，还学人家喝酒！连是谁碰了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没有招娣，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了。”哭到最后，郑母又心疼地抱住郑女士。
郑女士的神情突然有些不对，似乎有发病的迹象。
郑母没注意到，她还在说：”高志虽说不成器了些，学历不高找不到工作，但好就好在他不嫌弃招娣，也没有什么坏习惯，以前你怀着孩子不好找人家，他主动上门提亲……人品还是不错的。
“为了让你婚后日子好过些，我和你爸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给你买婚房，现在你婆婆只跟你要一万块，给就给了吧。就当拿钱买清静。
“别瞎折腾了，好好过日子，啊。”
郑女士突然推开郑母，逐渐癫狂。
“你走！你走！你还是我妈吗？我受了委屈，你不向着我，你还替他们说话。我怀孩子怎么了？”她伸手比了个手势，”她那时那么小一点，在我肚子里伸出小手小脚跟我打招呼，活生生的，我怎么忍心打掉她……”
郑母被推开，有些不明所以，随即似乎想到什么，有些生气。
“我怎么不向着你了？我和你爸的存款全给了你，为了给你买房连自己的房子都卖了，现在只能跟着你弟弟，寄人篱下，你还想我们怎样？
“只要你还有点孝心，就别折腾了，好好过日子，别让你婆婆打电话找我们告状，别让我们为你操心。
“听到没有？”
郑女士痛苦地蹲在地上，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把一丝不苟的头发抓得乱糟糟。
“我不想结婚的，我本来就不想结婚的……是你们逼我的！”
“不结婚？都怀孩子了，你告诉我你不结婚？单亲妈妈日子过得有多苦你知道吗？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你都结婚十年了，现在后悔也晚了。”郑母也蹲下，抱住郑女士。
“也就现在憋屈些，等你生下男孩，你婆婆就不会找你麻烦了。秋容，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听话，啊。”
“不，我要离婚，我要离婚！”郑女士再次推开郑母。
“不许离！离了你再到哪里找一个不嫌弃你带个拖油瓶的？我和你爸也没第二套房子能卖了给你作嫁妆。”郑母趔趄，差点被推到地上。
“离婚，离婚，从你结婚到现在，你提过多少次离婚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离婚，就别认我这个妈！”
郑母气愤地提着手袋离开了，郑女士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泣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着什么，然后突兀地从包里掏出一把尖利的水果刀，割向自己的手腕。
9
我抢上去夺走郑女士的水果刀，一手举高水果刀，一手用力抱着她阻止她的拳打脚踢。
我突然间不知道该不该把亲子鉴定报告给她看了。
郑女士逐渐平静下来，我放开她。
她颤抖着手从包里取出药片吞下，坐在条凳上闭眼深呼吸。
等她再次睁开眼，我从口袋里取出鉴定报告递给她。
她不明所以地扫了一眼，就仿佛纸张烫手一般，把报告扔了出去，接着深呼吸。
我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好受些。
她也没等我说出点什么，从她的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放到我面前，并递给我一支笔。
“委托书，签字。”
“你还要杀你女儿？”
“签字！”
“你生下她，养大她，她那么乖巧听话，你怎么忍心杀她！”
“签字——！”
郑女士的声音逐渐尖锐，带着歇斯底里。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起身想走，”你还是好好治病吧。”
她拉住我，拉住我拿刀的手，把刀尖对准她自己的胸口，刺入稍许，血渗了出来。
我往后缩手，被她死死拉住；我想扔掉刀，手却被她紧紧箍着不放。
“你如果不签字，我现在就死在你的手里。
“你已经收了我的定金，就必须把事情做完。”
10
我还是在委托书上签了字。
郑女士像是怕我把委托书撕了一般，抢了委托书就跑，连一份留底都没给我。
离去前，郑女士说：“今晚我会把招娣带出来给你……明天是中秋节，我想好好过节，不想看见她。”
我很想问她到底爱不爱自己的女儿。
如果她厌恶那孩子，那为什么要生下她、养大她？
如果她爱那孩子，为什么现在又要雇我杀她？
即便是要杀，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她刚刚割自己手腕那一下，可没有半点犹豫。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郑女士把彭招娣送到了我家。
这次，彭招娣身上带了她家钥匙。
罗警官：”所以中秋节晚上，你拿了彭招娣的钥匙，去了她家，杀了彭大勇……和他全家？”
“嗯。”
“怎么杀的？”
“你来抓我，肯定是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不是吗？”
“说。”
“说就说。我半夜悄摸进门，关闭门窗，打开天然气……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你恨彭大勇，杀他一个人就好，为什么要杀了他全家？包括郑女士。”
“他们都该死啊。而且，杀一个人要动刀，血刺呼啦的还容易被发现，杀一家人，只需要打开燃气灶的开关……省事多了。”
“孩子呢？彭招娣呢？现在在哪里？”
我笑了起来，摊手。
“我怎么知道？我去杀人，总不好带个累赘。她自己跑不见了，可怪不着我。”
罗警官瞪着我，看样子并不相信我。
我笑着，目光直视他。
“罗警官，我说我没杀人，你不相信我，现在我承认自己杀人了，你也不相信？
“罗警官，你不带我回警局吗？难道还想在我家吃完饭再走？我是无所谓的，只是我家就只剩一个大白菜了，我也没什么好的能招待你……对了，还有你送来的月饼。”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罗警官说。
“我大仇得报，为什么要笑不出来？”
“你累犯杀人罪，从重量刑，这次会是死刑。”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笑啊。”
罗警官或许是因为太过失望，也不再跟我啰嗦，押着我往外走。
“这一路你好好想想，彭招娣去了哪里。”
“你们就当我把她杀了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我拒不交代。反正都是死刑，说不说的有什么区别？”
我不想说话了。
临上警车前，有人叫住了我们。
“叔叔，你要去哪里？”
11
来人有两个，一个是郑女士的妈妈，另一个是彭招娣。
郑母推着一个大大的手提箱，彭招娣背着她的书包。
彭招娣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已经哭了很久。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彭招娣跑过来拉我的手，扒拉得手铐咔咔响，见扒拉不开，她又开始对着我手腕上的红痕吹气，仿佛这样就不会疼了一样。
郑母见到警察和我手上的手铐，神色惊疑不定。
中秋节后的第三天，我带彭招娣回家，曾在彭家所在的小区外见过郑母，她刚从死亡现场出来，边走边哭。
郑母见到我和招娣后，警惕地把招娣拉走了，就好像我是吃小孩的怪物一样。
她还警告过我，不许我靠近彭招娣。
现在她却主动把彭招娣送了过来……
“请问您找我有事吗？”我主动发问。
郑母手中拿着一份文件，看看我，又看看警察，犹豫着开口：
“这份委托……”
“别在意，”我抬手示意她看我的手铐，”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不行。我女儿委托你照顾我外孙女到成年，你必须负责。”老太太不依，扬了扬手中的文件。
“招娣这几天一直在哭，嚷着喊着要来找你，搅得我儿子一家都不得安宁。我们管不住她，而且……而且我和她外公现在……我们也不富裕，养不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羞愧地把头几乎埋到了胸口。
她说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那份委托不是雇我杀彭招娣的么，什么时候成照顾孩子的委托了？
我接过委托书看完，有些欲哭无泪，说：“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郑母看看我手腕上的手铐，把目光转向罗警官。
“警察同志，能不能通融一下……”
罗警官：“他是杀害你女儿一家的凶手，你还敢把外孙女给他照顾？”
郑母震惊，说话都破了音。
“什么？！我女儿他们一家不是发生意外天然气中毒死的吗？”
她震惊了半天，最后依旧呐呐地说：“那我……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
这话说的，让人一言难尽，连罗警官都觉得离谱。
郑母还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你是招娣的亲生爸爸吗？”
这下轮到罗警官震惊了。
“这就是你杀人全家的动机？因为他们对你女儿不好？”
“我不是，我没有。”我为自己辩解。
我从怀里掏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给罗警官看，罗警官看完后叹了口气，放到郑母的手里。
郑母看完之后跟郑女士一样的反应，烫手一般把报告扔了出去。
半晌后她反手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哭了起来。
彭招娣要去捡报告，我先她一步把报告捡了起来，撕成了碎片。
“我知道我不是爸爸的亲女儿，早就知道了……”
我抚摸她的头顶。
“嗯，招娣不小了，也该知道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我爸爸。”
“嗯，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那我以后可以跟着叔叔吗？”
我给她看我的银手镯。
“妈妈说如果她死了，让我把一封信给你，她说你看了就能让我跟着你了。”小姑娘急忙从书包里取出一封信给我。
我看完信，把信递给罗警官，他看完信后默默地给我解开手铐。
“信我了？”我说。
“就算是意外事故，你还是要去录口供，小姑娘也要去。还有，你没资格领养这么大的女孩。”罗警官离开了。
13信
张强先生：
您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请原谅我对你的威胁和欺骗。
十年前，我去临东县跟大学同学聚会，正好见到你在四处找女儿，后来我又知道了你为了给女儿报仇杀人坐牢的事。
我用这件事威胁过你，我在此向你道歉，对不起！
招娣的到来是个意外，出事之后我吃过紧急避孕药的，但她还是来了，等我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在我的肚子里已经能动了。
我恨过、害怕过，也想过要把她打掉，可是去到医院，医生指着彩超图像告诉我哪里是孩子的小手，哪里是小脚，说孩子很健康……我又下不去手了。
为了给招娣一个家，我听从我爸妈的话，嫁给了学历不高、家境不好但不计较我有孩子的彭高志。
我对彭高志有愧疚，所以他家要求我爸妈买婚房的事我没反对，他妈妈和哥哥嫂子要住进我家，让我养，我也没反对，彭高志喝了酒打我，我也忍了。
只要他们对外能说招娣是彭家亲生的，我愿意忍受一切。
可是，随着招娣越长越大，她的长相也越来越像彭高志，我开始产生怀疑。
你给我看的亲子鉴定报告，我三年前就已经看到过了。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他就是个败类，是禽兽，是人渣，他不配当招娣的爸爸。
可他就是招娣的亲爸。
我忘不了出事之初对施暴者的恨意。
我后悔嫁给彭高志了。
我想离婚，可我爸妈不允许。
我爸妈倾尽所有让我结婚，我……对他们有愧，我怕刺激到他们，也不敢告诉他们真相。
一拖再拖之下，我得了抑郁症，经常精神恍惚，有时候我看着招娣的脸还会把她当做彭高志。
你也看到过招娣身上的伤吧？以前我会阻止她爸、她伯母、她奶奶打她，但现在，她的伤有很多都是我犯病的时候打出来的。
我对招娣也产生了恨意……我不知道这恨意从哪里来，但它就是出现了。
招娣很乖，不哭也不闹，我打她她还反过来安慰我……
我不敢想，再这样下去，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或许哪一天犯病我就会杀了她。
后来我又一次见到了你。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刚给人通完下水道，一身脏污的爬树为一个小男孩取被挂住的风筝。
我知道你很缺钱，于是我拿一万块请你杀招娣，想试探你。
你拒绝了我，两次，最后是我以命相逼你才不得不签下合约。
我确认你是个好人。
我原本只是想请你照顾招娣几年，等我治好自己精神方面的疾病，再把招娣接回来，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毕竟彭高志是她亲生父亲。
可我没想到彭大勇那混蛋居然想对我女儿下手，大嫂也想凭肚子里那个野种抢走原本属于招娣的房子和钱，而彭高志和他妈居然也默许了……这一家人都坏透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盯着我家。
我原本以为你是想要更多的钱，后来我发现不是，你盯着我家里的所有人，却什么都没做。
你打了彭高志，我很高兴。
但你打过彭高志之后还是只盯着，我猜你真正要找的应该是这段时间一直不出门的彭大勇。
我记得在临东县时看到过新闻，说害你女儿的人有两个，你只杀了一个。我想，另一个应该就是彭大勇吧？
累犯是要从重量刑的，你刚从牢里出来就再度杀人，会被判死刑的。
你要做的事，我替你做了。
不用谢我，他动我女儿，我也没想过要放过他。
也别因为我的死觉得愧疚，我做这些事，也是不想招娣被连累。我不想她长大后知道自己有个强奸犯爸爸、杀人犯大伯、偷人的大伯母、吸血的奶奶，和一个神经病妈妈。
我把招娣带到这世间来，有义务，也有责任给她留一片干净的天空。我把她身边所有的罪恶，包括我自己，都带下地狱，她这一辈子才能好过些。
我不是个好妈妈，但我想你会是个好爸爸，招娣跟你相处这几天笑容都多了很多。
我把我的银行卡和我婆婆的银行卡都交给了招娣，让她转交给你。里面总共应该有六十八万块钱，其中二十万是给你的报酬，其它的是招娣的生活费。
请你看在我为你女儿报仇的份上，替我照顾好招娣。
我爸妈他们一直不喜欢招娣，我不放心把招娣交给他们，请你不要把招娣送到我爸妈那里。
最后，我求你，别告诉招娣彭高志是她亲生父亲这件事，那个畜生不配！
祝
一生安好！
——郑秋容绝笔
2023年9月28日
13
彭招娣到底还是跟着我了。
郑母看过郑女士的信之后，流着泪以监护人的身份另写了一份委托书给我，委托我照顾彭招娣到成年。
她按照郑女士的意思拿走了房子，留下了银行卡。
走之前，郑母抓着彭招娣端详了好一阵，又扇了自己两巴掌，对我说：“我有错，我对不起秋容，招娣是她女儿，原本我应该爱她，但我看着她就想起……想起来就恨。是我自私，只能把她交给你照顾了。”
她离开时的背影，像是在逃。
我叹了口气。
“叔叔，我以后都跟着你了吗？”彭招娣问。
“对，以后都跟着我了。”我说。
“那我可以改名字吗？”
“你想改成什么？”
“我要跟妈妈姓，我喜欢夏天，我想取名叫郑夏。”
“好，过几天我去找你外婆拿户口本去派出所试试。”
我突然开口问她：“你妈妈走了，你伤心吗？”
她摇头。
“妈妈一直都不开心，如果她离开能开心些，我不伤心。
“妈妈说，她希望我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我：“好，你以后一定会一直开开心心的。”
14 番外
“张强，你每天走街窜巷，知道哪里能多买点安眠药吗？医院开的太少，老是去医院拿太麻烦了。”郑女士送彭招娣过来时，随口问了一句。
“我知道有一家药店有私卖，就在……但那里的药有些贵。”我随口回答。
当时我的心思只在彭招娣带着的通行卡和钥匙上。
……
罗警官：“彭家天然气中毒这件案子很奇怪。他们家所有人居然都死在厨房里，而且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天然气泄露么？还有一个是熟人彭大勇……
“张强，人是不是你杀的？”
“罗警官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
我只后悔没能早点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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