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瓜蛋子”的地方

一个叫“瓜蛋子”的地方

天热，淋浴后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次洗澡。

那时候管野浴叫洗澡。

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在我们村子的南面，有一个叫“瓜蛋子”的大泡子，大大的，椭圆形的。因为周边全是稻田，这里地势洼，到了雨季，这里蓄满了水。记得非常清楚，瓜蛋子的水质浑浊，可能因为土质的关系，水的颜色特别黄。

瓜蛋子相比较那些弯弯曲曲的小河，更适合玩耍戏水。河道里水浅，又长满水草，捉鱼抓青蛙还可以。泡子沿上还有几棵自然生长的老榆树，枝干歪歪斜斜，上面常常在这个季节挂满了孩子。虽然离村子有一段路程，但是，却是在村里，就能听见那里孩子们一浪一浪的欢笑声。

瓜蛋子淹死过人的，大人们总说。那里在往上走，据说从前死的小孩子就扔到那里，或被狗咬了，或被火烧了。但后来已经是稻田了。

母亲总是告诫我和小哥，千万不要跟那些胆大的孩子去瓜蛋子洗野澡，她说瓜蛋子没有底，还有淹死鬼。

我那时常常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暑热难耐时，耳边就会听见南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欢乐声，我就站起来往南看，当然，那是看不见的。我常常想象，孩子们光着身子，泥鳅一样钻进水里，想象那水里，被搅成什么样。坐在树下，大道上一波一波的孩子，比我大的，比我小的，笑嘻嘻地从我身边走过，都去瓜蛋子了。

二叔家的四哥，我俩同岁，他长得又瘦又小，被太阳晒得黑黒的，可是他每天都去。水到底多深呢？我常常想。淹死鬼，会是什么样？

家的房后有一条大壕，水来的时候特别急，我常常站在壕上看水，等水稳定了，我们跳到水里玩。大壕一米多宽，去过瓜蛋子的孩子脸上总是不屑的，一边玩一边讲着瓜蛋子。说是瓜蛋子大，大到里面能并排放两根大树，趴在树上，用脚划水，像神仙，那是最有意思的事。他们眉飞色舞，听着眼前都有画面感。什么大树在水里？又是怎样划水的？我坐在柳树下，看着孩子们往南走的背影，想着。

终于去了。

心一直跳着，我觉得正在做错事，母亲定在找我呢。路上遇见同龄的孩子，她们一看就是常去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熟络，一种乘兴的劲头。我便忘记害怕了，我的个子是比她们都高的。我忽然跃跃欲试，心里荡着莫名的冲动。

那种想象和模糊的欢笑声，渐渐清晰。岸上，水里，树上都是孩子，水声笑声震耳欲聋，每个人好像都喊得声嘶力竭。到处都是衣服，鞋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在水里。这里果然大，大得看对面岸上的孩子的头小小的。玩水的孩子分着几个区域，有奔跑着跳水的，有在原地打狗刨的，有缩在边上看的，那些会游泳的稍大一些的孩子，就会从南到北的游来游去。

我的眼睛不够使了，一直站在岸上看着，有人喊我，我也找不到喊我的人。母亲说的水没底，看来是骗人的，我想。

终于看见了所谓的大树，其实是两颗扒了皮的杨木，五六米长，在浑浊的水上，显得白而且光滑。整个大树上都是人，他们拥挤着伏在木头上，从南岸来的时候，齐刷刷的笑脸，在阳光下闪着水光，牙白白的，回去的时候，挤着一排后脊梁和后脑勺，也是闪着水光。他们真的在用腿划水，一排人在漂移，像漂在水上，惬意而有趣。偶尔有人打几下水，传来一排的笑声。他们会有节奏地呼和着，有节奏地划着。

我是怎么下水的我忘了，我看见了小哥也在，小表姑也在。我也终于趴在了那棵大树上。我心其实是紧张的，从下水开始。看着像很浅的水，走进去却站不住。水下细滑，软软的踩上去，脚陷下去，摇摇晃晃的。水浑浊的，让人顿失了乐趣。趴在树上，确实好玩一些，可我想起母亲说水没底的话，确实脚一直漂着，难道真的没底吗？人太多了，身体又在水里滑不溜秋的，每个人都使尽力气抱着大树，我不知怎么松了手，被挤下来了。

那时大树在水中央，我沉下去的时候，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抓什么也抓不住，手乱划拉，已经呛了水。也不知是不是恐惧，却肯定想着抓住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我心里想找什么东西抓住。我永远记住了水下的情景。水浑黄，里面漂着草叶子，我的耳朵里“嗡……嗡……”有节奏地响着。我看见旁边一排小腿和脚丫子，而我要漂离他们。我仍然奋力在抓，我不像沉，像被冲。我使劲奔那一排脚丫子，怎么抓到了谁的脚丫不知道，我继续喝水了，反正我终于爬上来，趴在那根大树上了。阳光依旧在头顶，眼前依旧是孩子，水依旧浑黄，可我听不见了笑声，看着他们都张着嘴在说，在笑，露着牙，我耳朵里却依旧是水下的“嗡……嗡……”，有节奏地响着。

我双手拼命地抱着那根大树，谁也挤不掉我了，我心空空的，眼空空的，盼着快点到岸，我要离开这片浑浊。

上了岸穿好衣服，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软软地躺在温热的草地上，太阳正照着我，天上一朵云也没有。旁边榆树上，挂着的孩子在喊我，我也没力气说话。心里想着，母亲说的对，水是真的没有底。想喊小哥回家，却喊不出声音来。

迷迷糊糊回了家，跟谁也不敢说，耳朵进水了，听谁说话都呼呼响，却一直能听见水里那有节奏的声音，梦里，都是那浑黄的水，水里的小腿和脚丫子，一直在划动，我却变成了一条鱼……

我，病了很长时间，母亲说我冲了淹死鬼儿……

一个叫“瓜蛋子”的地方 一个叫“瓜蛋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