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特迪》，[美]J.D.塞林格 著，李文俊 何上峰 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当十岁的特迪向爸爸妈妈报告，“方才有人把整个盛满橘子皮的垃圾桶都扔到窗外去了”，麦卡德尔先生用挖苦的声气纠正儿子，“是扔出舷窗，小鬼，扔出舷窗”。
这样的纠正看似平常，却透着一种用意明显的威压。特迪和別人相比不一样，他在日常会话里所用的语词逾越了常规。常规不会允许特例的存在，舷窗就是舷窗，不是“扔到窗外”那么宽泛。当特迪又把宽泛的语词引入日常性的会话里，麦卡德尔先生“打电话给莱德克检测小组”不是一句玩笑。
麦卡德尔先生不认为特迪的早熟会是什么好事。特迪在莱德克检测小组这类科研机构做过测试正是成年人内心担扰的决定。担心特迪这种早慧儿童身上有什么怪异因子，隐于其后的认识充满了厌恶与嫌弃。
特迪穿了一双脏极了的白色球鞋，没穿袜子。一条又长又大的泡泡纱短裤，一件破了洞的旧T恤，一头未理的长发很让人看不过去。特迪的这身装扮很难看见麦卡德尔先生和太太对他的爱。特迪认识到并精确地总结出，“他们似乎无法按我们的本来面目来爱我们”。这让麦卡德尔先生的厌恶，麦卡德尔太太的冷落皆有了哲学式的注解。为了让这个注解不至于表现的过于明显，麦卡德尔夫妇做出过改变特迪的努力。努力让特迪成为能让父母施予爱心的孩子。而爱心的施予需要孩子遵循父母定下的理由。相比爱孩子，麦卡德尔夫妇更爱那些能让孩子做出改变的理由。
特迪没有做出符合父母期望的改变，他用智者般的语言阐述了什么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在青年学者尼科尔森面前，这样的阐述好似布道，先知对信众宣讲的情景再现。这幕场景里的特迪，给所有涉及到精神与冥想的话题引入了强烈的思辨色彩。特迪不明白，尼科尔森在以审视的姿态跟他交谈。那种姿态里，好奇、探询、破解早慧儿童之谜兼而有之，就是没有平等式的接近。
尼科尔森的审视下，特迪侃侃而谈，跳跃的思维、话题的厚重突破了有限的维度。那些曲高和寡的观念，让特迪多多少少不正常。可特迪同正常人无异的，是他对父母强烈的感情。他把这样的爱叫做“亲切”，一个情感内敛的词，不会予人疾风骤雨般感情的喷发，只会平常化的在举止行为上注入温情。
船舱里原本是冰冷的一幕。特迪扶着舷窗，探头向外，脚下踩着麦卡德尔先生新买的旅行包。麦卡德尔夫妇躺在两张单人床上，一个厉声呵斥特迪，一个冷眼旁观，对丈夫出言讥讽。特迪帮父亲打扫烟灰，收拾枕头，做得亲切自然。十岁男孩对父母的爱没有刻意之举，只存自然之意。那是特迪的本来面目，同他的早慧一样，皆属天性的浑然生成。
天性受到质疑，特迪被当成了一个特例。他被测试，被研究，身边没有一个同龄的友伴。这不妨碍他用智者的方式与人交流，尽管那样的交流让他更显怪异。特迪用橘子皮喻指自己，终究会在人世之海浮沉，但难以被其吞噬。那是智者的卓识，当它以早慧的方式显现在一个男孩身上，很少有成年人愿意跟这个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是一门心思的男孩随便聊上几句。
他没有趣味。这就是人世对特迪的观感。在他的日记里，出现了众多关于细节的记录。生活中的细节。阅读时遇上生僻词语的细节。包括特迪在上午十点钟准时写日记，都以细节的方式归纳出这个男孩的异样。麦卡德尔夫妇在异样的特迪面前有些畏缩，妹妹布波在哥哥特迪面前有些抗拒，就连尼科尔森面对特迪时，也被困惑左右着自己的判断。
当科研机构把特迪参与录制的录音带在晚会上播放，整个社会显然成了孤立特迪的幕后推手。孤独可以被制造。一旦它成功地显现于特迪身上，早慧儿童的孤独也就成为相伴其终身的噩梦。
只有特迪坚信自己“是一个在灵魂升华上取得很大成就的人”。这样的人同人世拉开了距离，才能以顿悟而非逻辑来实现对个人本来面目的厘清与反省。在特迪的认识里，只有摆脱逻辑的框架，卸下智慧的束缚，才不会有任何困难的去认清事物的真相。而探究特迪这类早慧儿童的天才之谜，实非科研机构一本正经去实施的任务。智力异于常人得益于上天的赐予，那绝非世间的未解之谜，却是同平常人一般无二的自然的结晶。
特迪在同尼科尔森交谈时表达的一些超前的观点，受时代所限不会引来赞同和共鸣。没人会相信一个十岁男孩对事物有着深刻的见解，这全然在于没人相信早慧纯属自然的现象。这就使得特迪的早慧在他人的认识里同神秘的预言相差无几。这样的认识出自科研机构的教授们，无形中对社会赋予特迪的神秘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那是特迪才感受到的困局，与孤独相伴，生存也变得艰难。当特迪知晓自己灌的供研究用的录音带被科研机构在晚会上播放时，他用“这让人挺尴尬的”示意出内心的不适。麦卡德尔太太没有对特迪的示意表示出母爱层面上的举动，特迪，对家不再持有欣慰似的依恋。
“我走出这扇门后，我会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里”。离开船舱，特迪郑重其事地说出如此沉重的一句话。它没有任何有意义的指向，它只是十岁男孩不为人知的心声。就像小说结尾，船头方向，楼梯下层的游泳池传来一声小女孩发出的刺耳尖叫那么不为人知。这声尖叫在四堵砖墙之内回响，是上游泳课的特迪出了什么事，还是妹妹布波出了什么事，小说设置了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这个谜任人猜想，特迪在用自己的方式昭示他生而为人的一面。
2025.5.7
——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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