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消失三年了。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看到杜子美的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读着读着，眼眶就湿润了。以前读名句，只是觉得字写得很美。寥寥十字，就能囊括一幅画面，一场人生。现在经历过后，再看到这些句子，才能对作者的有感而发感同身受。
到底是多深的绝望，才会有家归不得，有乡盼不到。像只孤舟一样，随风飘落，落地无根。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正整个人瘫在出租房的沙发上。头发没打理，乱糟糟地粘成一一撮撮，眼神溃散。他拿出一根烟。点燃之后，吸了一口，吐出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烟味。
我不喜欢他抽烟。于是我嫌弃地捂住鼻子。他把手里的银行卡递给我：“这是你的学费，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拿了钱就准备走人，他那颓废的样子，简直不敢多看。关上门的刹那，我转身看了看他。
这个曾经我以为是英雄的男人，已经被岁月和世事折磨成废材了。我想给他一个微笑，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爸，没事，不就是做生意失败了吗？不就是跟妈离婚了吗？大不了从头在来呗。我现在也长大了，实在不行我们爷两过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爸，你收拾一下吧，看看你那儿样，怪不得我妈要离开。
说完我就后悔了。
血气方刚的年纪，总是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意。
我没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二
后来我总是想，总是在后悔，如果我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态度温和一点，对父亲好一点，试着去和他沟通，了解他，开导他，他是不是就不会走的这么决绝。
他大概是带着对这世界深深的绝望离开的。那个男人，总是被生命一次次的辜负，被现实一点点的打败。
今天，我就来说说父亲的故事。
三
我出生时，爷爷奶奶就已经死了，听说爷爷是在父亲十岁死的，奶奶是在父亲二十岁死的。我不知道爷爷奶奶有多少个孩子。我能记得的就三个。四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五伯六婶走的比较近。六婶是对我最好的。父亲再兄弟中排行最小。别人都叫他老幺。
我上小学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题，拿给父亲看，父亲一眼就会了。有一次一道题他思考了半天才算出来，拿给我的时候。无奈地叹息道：诶，以后你功课上的问题，帮不了你了，爸爸能力有限。
我好奇地抬起头：爸，你什么学历啊。
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后来去学了一门手艺。以此为生。
婶婶每次说到这事，都会叹息：你爸啊，是家中读书最厉害的。可惜家里穷。没能把他供出去。你奶奶脾气怪，也没那意识。诶。
我恨我奶奶，恨我那未曾见过面的奶奶，没次看到父亲坡着的脚时，这种恨意就更强烈了。父亲对我莫名其妙的恨意感到很可笑。
我问父亲：你不恨她吗？
他说：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你奶奶，她也不容易。我都没放在心上，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父亲原本不是个坡子，他那脚，是被奶奶生生摔断的。
六婶说“你爸啊，在你奶奶去抢工分的时候，不懂事，就哭，你奶奶当时很生气，就抱着他往地上摔。那脚啊，就摔在了阴沟里。后来没钱治，就这么拖延下去，成了残废了。
我听的心惊。
六婶转过身，对我嘱咐道：“崽儿啊，好好读书，别走你爸的路，以后啊，对你爸好点儿。他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四
熬过了危机四伏的童年，成家后的父亲，以为自己苦难已经结束了，没想到，还是个开始。
父亲没有找对一个好的另一半。
一个穷，还有一个残疾，就让父亲大打了折扣。母亲愿意嫁给他，一是本身家里也穷，二是冲着父亲能挣钱。
我这母亲，不是个好母亲，也不太会当母亲。
我从有记忆开始，父母都不在身边。爷爷奶奶也死了。我成了在邻居和亲戚家长大的孩子。
母亲陪着父亲一起出去打工了。后来，母亲嫌弃活儿太重。丢下了父亲，另寻了地方干活。
我上四年级母亲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本书。
是本杂志，名叫《可伶可俐》她把那本书给我看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我们这个年龄该看的书。
她说，里面一篇文，写的很好，你该看看。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篇文的内容。
女主有一个傻子母亲，她的傻子母亲对她很好，但她因为年少的自尊心不肯认母亲，后来，母亲为了她死了，她才后悔莫及
文章的题目叫做《妈妈，你在天堂寂寞吗？》
那个时候，这样的杂志被老师们奉为了禁书，我沉溺其中。
多亏了这些书，还有童年寄养的经历，使我过早的体会了人情世故。
所谓人情，就是人家的滴水之恩，我以涌泉相报，所谓世故，就是面对别人一次次过度祈求时，不再给予付出。
我初二那年，父母离婚了。
我知道母亲一直心有不甘，也知道父亲一次次忍让已经累了。
父亲有两样陋习，抽烟，打牌。
两人离婚后，再也没有人管的住他了。有时候天亮出去，半夜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烟味。
亲戚叫我劝劝他。
可我也小，我还初二，能力有限，怎么拉得动一个往垃圾堆里爬的大人。
他这样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度过每一天，直到我高二的时候才幡然醒悟。
我上大学，需要钱。
他开始想要自己做生意，自己创业。
他开始到处借钱，准备大干一番。
我觉得隐隐不安，一个给人打了大半辈子工，连自己都不会经营的人，怎么创业？
可看着他那斗志昂扬的样子，有不忍心奚落。
他勾画着他的宏伟蓝图。说没问题的，就算失败了也能捞回本。
后来的后来，我去读书了。再听到父亲的事，就是在电话里了。
他一直瞒着我们，他的生意做的很不好，入不敷出。
实际上，已经血本无归了。
后来连电话都没有了。
母亲说，打电话过去，已经没人接了。
去他住的出租屋，已经找不到人了。
他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午夜梦回，会不会想起他的家人。
跟母亲在一起时，我最怕听到她说一句话：你总是这么不懂事，不懂得给家庭分担负担，你爸就是这样被你气跑的，你要再这么任性，干什么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听我的话，我也学你爸。
我实在太不懂事了，等我学会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
我拿的第一笔稿费，是在高三，不多，一百三，我欢欣雀跃得告诉母亲时，她说了一句：把这钱给你叔叔买件衣服吧。现在你得靠他。
我挂了电话，内心很失落。
现在，我努力的看书，努力的写字，就是想告诉父亲：别走了，我现在能自己养活自己，我现在不是你的负担。
所以，回来吧。
父亲离开三年了，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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