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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花会开,春日花也会谢。

1.
一九八八年春,那时我三十二岁,去上林村收药材。天气阴郁,我往林子里走深了,迷了路。天快黑还没寻到出路,脑袋发晕,两眼一黑晕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一间小茅屋里,躺在干玉米秸秆上。旁边一个穿黄色碎花衬衣的小姑娘,正眨巴大眼睛看我。
“你醒嘞安!卧咯不得?吃过高粱粑粑起。”
她说的地道方言,语速又快。我脑子转好几圈,才明白,她是问我饿没。
怕她听不懂普通话,我学着她的口音说:“是你帮了我?”
“诶,沃在林林头看到你昏倒咯,喊不醒,豆把你背转来……”
她说,在林子里看见晕倒的我,背了回来。我半信半疑,她这瘦弱的小身板,背得动我?
但我还是对她说:“谢谢。”
“沃叫林春花。”
她自我介绍,又把手里的黑紫色高粱粑分成两半,递一半给我。继续说:
“嫑尅气,长弄过大,还似头一肥听倒人跟沃缩细细。”
这一句是说,别客气,长这么大头一次听人说谢谢。
我常到泸县周边各个村收药材,第一次发现,地道的方言也可以说得很好听。
我咬一口高粱粑,“小春花,有水么?”
“沃去舀给你。”
她出门去舀水,头上两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动起来。
我喝完水,她说:
“你息一哈,身上不得囊子事豆国人走,沃要找哟材剋喽。”
休息一下,身体没事就走,她要去找药材。我笑着对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翻译官。
“听倒讲,村头有过老板来收哟材,管钱很!”她提个篮子一边说话,一边出门去。
我掰着手指头翻译,遇见我的地方,村里有老板来收药材很值钱。
我顾自笑了笑,瞥见土墙边有些生半夏,这是她采的药材?活动活动手脚,确定身体没啥事儿,我也出门去。
“诶哟!”一个没注意,茅屋的土墙门低矮,撞到头了。
屋子外边倒是宽敞,一眼看去,院子里站着三人。
“老林,你要得太多咯,这门亲人家不答应。”听这话,是媒婶子。
“村头,沃家姑凉排第一,哪得多!”
“豆是,哪个有沃家姑凉长得标准!”老林和他老婆,一唱一和。
我想,这应该是小春花的两老父母。果然,老林的老婆见我从屋里出来,粗略打量一眼。
“诶,你好咯,要走喽蛮。”
我点点头,正打算道谢,她却转头继续跟媒婶子讨价。
“豆八白,一点不得少。”
她说的是八百,媒婶子气得双手叉腰。
“你这个样子,你家姑凉的亲我做不成,你找别人去。”
媒婶子扭头要走,忽地看见我,眼睛瞪老大。
“咦!你不是城头阿个收药材的老板蛮?”
老林夫妻俩听见她的话,双双看向我。
媒婶子又说:“诶,你不是结婚了蛮,阿个婆娘好好看噢。”
我尴尬地说:“我离婚咯!”
“安?离婚嗷?大新闻诶。”媒婶子说着话,眼睛轱辘转。
忽然,她啪地拍手,又指着我说:
“嗐,他离婚咯。你们想要八白,找他,他肯定拿得出来!”
老林俩盯着我,异口同声:“哟材老板!”
我忽觉脚下踩了火炭,烫得慌。
老林粗糙黝黑的脸突然挂上笑,很是违和。
“嘿,老板,对不住。你看我家姑凉咋个样?豆是昨晚上把你从林林头背回来的那个。”
林婆子附和他说:“是嘛,说好听点,这种还算救命之恩。你要是在林林头过一晚上,阔能被野狼吃掉喽。”
小春花确实救了我,虽然她并没有挟恩图报,但我也是打算要报答她的。
可,我原以为媒婶子是讲亲。但老林两口子如今见人就谈价,跟卖姑娘有何区别?
我有些气愤,却又因为被媒婶子架在炭火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如果看不上她。”
林婆子环抱双手,犹豫着说:“我们少要点钱,把春花嫁给隔壁群五十岁的五保户算辽。”
这话听得我耳朵发疼,一冲动便脱口而出:
“等一下,她要是愿意,我带她走。”
想起小春花笑着将一半紫黑高粱粑递给我,她若是被卖给五十岁的老头。在这样的地方,过一生,我不敢想象。
“好!”三人不约而同拍手叫好。
我心中却忐忑,很不是滋味。
我原想去村长家,拿些东西。老林却不准我走,我只能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等小春花回来。
下午,林婆子煮荷包蛋给放学回来的小儿子吃。老林递给我一个荞麦饼,我没接。他想收回,反被媒婶子眼疾手快夺了去。
天渐黑,小春花才回来。她见我在门口,就问:
“诶,你咋过还没有走?”
她脸上粘有泥土,成了小花脸,但笑得依旧好看。
“哎呀,春花——”林婆子迎上去,拉住小春花。
“你救回来的人,是大老板,你咋过不早说。”
“诶?阿妈你说啥子哦?”
小春花没听进她的话,提着一篮子满满的药材走进屋里。
“春花,你过来。”媒婶子把小春花拉扯出来。
林婆子又对小春花说:“你16岁喽,我们家情况你也晓得。”
她这话的意思,养不起?
小春花的脸突然涨红,“沃,我阔以找哟材卖,还阔以……”
“春花,你想一哈。”媒婶子打断她,说:“这个老板,是城头嘞。你妈和你爹要八白,这周围没得人出得起。”
小春花本想据理力争,媒婶子又说:“你要是不愿意跟他,你妈就打算,把你嫁给隔壁群阿个50岁的五保户……”
小春花埋头好一会儿,再抬眼,直盯着我。
“你要出钱买我安?”
她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我一惊,原来她也认为这是买卖。
我双手来回搓着,心里特别不畅快。但面对她,又全是无奈。
我还是说:“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走。”
她打量起我,咬了咬嘴唇说:“那我就跟你,你要说话算话。”
“好的嘛,八百,就讲好咯。”
媒婶子喜笑颜开,“这个好事也有我一份力,媒婆钱,不得少哈。”
林婆子挤开她,“有你啥子事。”
“等一哈,哪个说八百。”
老林突然站过来,“你都是大老板,要一千。”
媒婶子两手一挥,搭过来。
“普通人家,一年都没得一千。你嫑把事情搞黄咯,到时候八百都没得。”
老林打定主意,目光炯炯地看我。
“就一千,大老板嘛,肯定有。”
小春花捏皱了衣角,也看着我,眼泪就快溢出眼眶。
我咬咬牙说:“可以。”
“哦哟——”老林双眼发光,还想开口。
我立马补充道:“再多要一分,我就反悔。”
他立刻闭嘴,我说:“我出门没带多少钱,车停在村长家里。”
我打算带小春花先去村长家,老林又拦着。
“那不行,你不能带人走,你要是到时候不给钱咋整?”
我忽觉头昏脑涨,甚至想动手。但考虑到小春花,还是冷静了一下说:
“我可以立字据,摁手印。如果我三天之内,不送钱来,你们报警抓我。”
老林这才肯放行,“这个还差不多,我跟你们去村长家。你有好多,先给我定金。”
我的愤怒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出不来,又消不下去,整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但我还是拉上小春花的手,一起离开。
到村长家,我取出600块给老林。他接到手里,嘿嘿笑起来。
“天也黑了,要不你们还是留到。歇一晚上,明天再走?”
他说客套话表情都极为敷衍,只顾低头数钱,都没看过我们一眼。
我看向小春花,她沉默不语。我便说,“不用,你回去吧。”
老林两口子走后,我问小春花想跟我回城里,还是在村长家住一晚。
她发着呆,不说话。我耐着性子,又问:“回城里?”
她这才点点头。于是,我带着她连夜离开上林村。
路上月亮特别明,小春花没有发出哭声,也不闹,也不说话。后半夜,月亮落下,我才到家。再看她,已经在车里睡着,眼角挂有泪痕。
我抱她进屋子睡下,自己坐躺椅上歇歇。原以为发生这么多接踵而来,打得我措手不及的事,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身上盖着一层毯子。刚坐起身,小春花就走了进来。
“你醒了。沃,我,扫了地,做了饭……”
她正说着话,王伯抱一花瓶走进来。
“王伯,你放倒,放着,我来就行。”
她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口音,还做了很多事。
我说:
“你不用忙,家里的事王伯做习惯了。”
“啊!那我,是不是做错了?”小春花误会,以为自己抢了王伯的活。
我又解释:
“不是那个意思,王伯我也是当亲人看的。我是说……”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也哑语。
她大眼睛轱辘转,盯着我,我岔开话题问她:“是不是没洗脸?”
她一惊,摸自己的脸,眼角还有脏东西。
“嘿嘿,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她俩手指缠绕着,纠结道:“那个,水龙头我不会开……左右扭了,不动。”
她神色很难为情,却又可爱,我差点笑出声。
“那你试试,把水龙头往上抬一下。”
小春花快步跑去洗脸,回来时双手往衣服上擦。我说:“洗脸池旁边有毛巾,可以擦手。”
她尴尬得不行,我说:“没事,先吃饭。”
吃完她抢着洗碗,我随即跟王伯说:“给她买一份生活用品。”
王伯笑着打趣我:“你小子,这是新媳妇儿?就这么带回来了?”
我变了脸,严肃地说:“是一可怜姑娘,以后就跟我俩一起生活。”
2.
“我让他们来村长家拿剩下的钱。完事,带你去上窑村收药材。”
我取上钱,带着小春花回上林村。
在村长家院子里,我把钱给老林两口子。他们的表情,我实在难以形容。这几年,我见过很多人见钱眼开的样子。但是像他俩这样的,我始终理解不来。
“春花……”
“她会乖的。”
我刚说一句,林婆子忽然打断我。
“要是不乖你就把她捆起来饿两顿。”
两人转身离开,踏出门槛,林婆子又转过头来,笑着说:
“她肚子要是有响动,可得告诉沃,沃来送鸡蛋。”
说完,人就走了,没再回头。她这回眸一笑,我都担心小春花做噩梦。
小春花从屋里走出来,我带上她去上窑村收药材。
路上她郁闷了一阵,又忽的变得积极起来。什么都问,都想学。
“你平常都收什么哟材,药材。”
“药材怎么辨认?”
“诶,我之前也采了满满一篮子药材,可以卖很多……”
她停了下来,没继续说。我也想起茅屋土墙边的那些生半夏。
过两分钟,她又精神起来。
“嘿,那个有一种青蛙草,你收多少钱一斤?”
我递给她一本药材图册,她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种说:
“就这个,这个就是青蛙草。”
我看了一眼,“那是车前草。”
“啊!学名啊。”她挠头难为情地说:“我就认得一个草字。”
在上窑村收完药材,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我们在村长家借住。晚上小春花跟村长的女儿一起玩,玩累了一起睡。
第二天返回城里,路上,她又沉默得一言不发。
我问她咋了?她撑着下巴看路边的菜花田,若有所思。
“方玲问我,怎么不上学?”
方玲是上窑村村长的女儿。
我也突然想到,小春花16岁。虽然现在上学有点晚,但也不是不行。
我问她:“你想不想上学?”
她没说话,只是两个手指对尖尖,又不停缠绕。
回去后,她总爱抱着我给她的药材图册发呆。我知道,她想上学。
“我看这丫头好学,要是能读书,肯定比你聪明。”王伯在我身后,小声说。
要上学,得有户口。我去了趟上林村,才发现小春花16岁,居然还没有上户口。
从村长那儿打了个证明回来,但却在户籍关系上犯了难。
小春花却仗义地说:“就填夫妻,反正我是卖给你做老婆的。”
她撅起嘴,露出几分傲娇,但又红了脸。
王伯也举手同意,催促我快写,生怕煮熟的鸭子一眨眼飞走。
在写小春花的名字时,她说:“我能不能改名?”
我倒是没想过这个,但她之前没户口,现在改倒是不难。我问她,想改什么名字。
她严谨起来,“林音。”
她笨拙地在我手心划写出“音”字。
写好户口登记申请,到协办处,我们被告知,她未满20岁,不能登记为妻子。于是我俩的户籍关系,成了兄妹。
王伯拿着户口本叹气,“唉,鸭子飞了。”
“小——”
“林音。”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纠正我的称呼,不许再叫她小春花。
林音之前没上学,新的教育制度普及下来,很严格。现在只能走特招、特长生一类的学校。
但她得学会基础知识,通过入门考试才能读。
我把药材生意放了两天,琢磨起来,要怎么让她学会基础知识?
“方玲!”我俩同时想起上窑村村长的女儿。
她俩年纪相仿,性格又合得来。每次路过上窑村,音音都要去跟方玲打招呼,把一些日常用的药材送给她。
我买两瓶好酒,提两斤新鲜猪肉,外加我手里最好的补品药材,去拜访方村长。
他听完我来的目的,高兴极了。女儿还没毕业,我就愿意出钱请她辅导林音。他说是天大的好事,满口答应。
方玲被我请到家里,为了方便我又另请一个刘妈照顾她俩。
这一来二去,我的钱包就见了底。
小城镇收药材,原不赚什么钱。给老林的那一笔,算是出了大血。
那日一个老朋友敲了我的门,我看半天没认出来。
“我是你隆哥,南边那个收棉花的。”
“哦!小隆子。”我惊叫一声。
他一拳砸我肩膀上,“忒,你个死曾子。”
这哥们儿叫缪希隆,很洋气的名字。我俩认识的时候,才十来岁。他这次到省城进一批材料,说忽然想起我,就来看看。
“你还收药材呢?叔叔婶婶身体怎么样?”
我顿了一下,“我爸妈去世有十年了。”
隆哥脸白了一瞬,“节哀!”
“嗐!没事,我都习惯了。”我说。
他又问:“你结婚了吗?”
“离了。”
隆哥忽然紧闭双唇,再无可言。
我俩吃顿了饭,他给我留新地址。临走,让我考虑做别的生意。
“你爸收药材,你转了一圈还是收药材。你再不转变,你儿子还得收药材。”
隆哥说他爸早年就转行,开了厂,他现在是厂二代。确实,他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不便宜。发型也是报纸上,时尚男人的那种。
“想赚钱,得多找路子。”
王伯总这样说,我也认为不能再循着我爸的老路走下去。新政策越来越多,或许我该变变法子。
下定决心,我让王伯找两个帮工,出发。
今年雨水足,各个村的药材都很多,物多价低。我到周边每个村收购药材,生品价格更低,晒干的价格稍高。到手后,再一手卖出,托关系到市里投了一家能源工业。
秋季开学,林音成功通过入学考试,能就读一所特招生学校。投资的钱还没见水花,我把压箱底的资金给她三分之二。
她只拿了10元,昂头挺胸对我说:
“我又不金玉养的大小姐。再说,你不怕我卷你的钱跑了吗?”
她跟方玲学普通话,现在说得都快比我还标准了。送她到学校门口,我突然有几分不舍。
“在学校别被人欺负。”
我像个老父亲似的叮嘱她,才一起生活几个月,搞得跟自己养大的一样。
“好的,曾国文大哥。”她假装严肃地对我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林音上学后,家里大多时候,就我跟王伯俩人。
“怎么忽然冷清清的,是不是提前入冬了?”王伯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手里摇着扇子。
“还早呢。”
我将一沓厚厚的信封丢给他,“但你可以提前多备些炭火和厚棉被了。”
王伯摸了摸信封,惊讶得坐起来。
“天上掉钱了!”
市里的投资见响了,这是第一批分红。厂长很感谢我,当时别人都不愿意投他。我也是跟隆哥通信几次,多加分析,才敢赌一把。
厂长说要请我吃饭,为了路能更广,我就去了一趟市里。现在城市的发展,越来越快。市里跟我上次来投资时,又翻了一个样,更繁华。
市里的女生都披长发,带各式各样好看的发夹,我给也林音买一个。
回镇上,路过一个书摊,我看到了林音。
她想买书,但是看了几本问老板价钱后,都摇摇头。最后,一本也没买。
我在她走后,把她看中的书都买了下来。
回家,我前脚踏进门槛,她就从门后跳出来,扮鬼脸。
“打劫!”
我笑着看她,“女侠饶命!要钱没有,书有两本要不要?”
“书?”
我把刚买的书献宝一样,拿出来。
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跳起来抱住我。
“大哥,你太好了!”
“还有礼物,要不要?”我拿出装发夹的袋子问她。
“礼物?”
她打开袋子拿出发夹,“咦,挺好看的,你给我买的吗?”
“不然我戴吗?”我把发夹带她头上,她现在喜欢扎一个简单的马尾。
见她不是很高兴,我说:“怎么,不喜欢?”
“没有,很喜欢。谢谢大哥!”她把书搂高一点,在胸前。
“但是没有这个喜欢,下次你送礼物,送书就行了。”
她说完抱着书,就进屋去。
我笑着看她的背影,心里想,现在真是一点不客气。
“吃饭了,音音。”王伯在大厅摆好了饭。
“好嘞,王伯,我马上来!”林音清甜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话是说了,人半天不到,我正要催。王伯说:“抱着书进去的,多等会儿。你以为,是你小时候,见书就跑。”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的,得以为林音是他亲女儿。
饭后,林音又蹿回屋里看书去。一看一个不出声,安静得很。
我看向她的房间,琢磨着。她喜欢,我也不能买一满屋子吧。看完了,不是就没用了?
王伯忽然拍我肩膀,“南街那边有家书店,老板要到市里去。”
我抬头看月亮,心里叹气,怎么从前王伯对我的事没这么上心?
我告诉林音南街书店招工,她放学可以过去试试。之前,有一次听到她跟方玲说假期要去做工,给我减轻负担。等假期干什么,就现在吧。
林音听到这消息,高兴得扑上来抱我。我没站稳,两人一起摔地上,摔了个结实。
“大哥,你没事吧?”
我也是服了。但看她一脸担心,想假装生气,也装不下去。
叹了口气,“没事,还能动。”
本想着只是让她方便看书,我不用买回来堆屋子里。没想到,林音做了店员,倒是引来很多同学看书,店里都快坐不下。
十月初一那天,我生日。她脑子里,天天只有书。我要养家,还要养她。一想到,她记不得我生辰,就觉得像养了个白眼狼。
我去书店看她,却发现店门口堵满了人。
“不入流的学生妹,装什么斯文?”一名穿着镇一中校服的长发女学生在说话。
“我们看我们的书,关你们什么事?”
林音站出来,其他同校的女生都躲在她身后。
另一个镇一中的短发女生,又说:“书没念两页,在这儿装淑女,勾引人吧。”
“你有病啊,我是这儿的店员。”林音毫不示弱。
“哦,原来是打工妹,啧啧啧!真可怜。”短发女生阴阳怪气起来。
“咳!”我挤开人群,走到林音身边。
“她不是打工的,她是老板娘!”
镇一中的长发女生不服气,“你谁啊,你说她是老板娘就是。”
“咦,他是包了一中门口半条街的曾老板。”镇一中学生里,有人认出我。
“曾叔,我爸上次还请吃饭你来着。”
一中的几个女学生,看林音不好欺负,讪讪地走了。
“那我们也先回去了,拜拜,音音。”
原本躲在林音背后的同学,也站出来跟她说再见。
“今天表现很棒,我决定奖励你。”我把书店的钥匙递到林音手里,又说道:
“再把隔壁的店买下来,以后你的同学们来看书,就坐那边。”
林音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半天没吱声。
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小白眼狼,今天我生日,你不记得?”
她踌躇起来,两手指又搅在一起。
“我记得。但现在,我吃的用的,都是你的。你等我四年,我一定送给你最好的礼物。”
她说得特别认真,我揉了揉她的脑袋。
“行了,回去吃饭。”
半个月后,我发现书店赚钱了。
林音让在店里看书的,按时收费,称为借看。借书比买书划算,人自然多。并且经过上次的闹剧,有不少人喜欢林音的性格,书店人来人往,已经络绎不绝。她忙得,自己都没时间看书。
我索性让王伯,去给她帮忙。
王伯这几年,跟着我都习惯了。但离开我,竟然没有一点不舍。一老一小,俩白眼狼。
假期里,林音也是蹲在书店。但不是看,是在写。
年节那天,她神神秘秘递给我一个红色小本子。
我打开一看,写作优秀奖,林音同学。
“呐!”她两只手拿着一张20元,递到我面前。
“林音同学写作的第一笔奖金。”
我心里忽然暖暖的,还算没白养。书店盈利的钱,她全给了王伯。日常开销,一直节省。
我都能脑补出,她拿到优秀奖和奖金的样子,估计都哭过了。
“诶,曾国文先生,你可不能感动哭啊!堂堂七尺男儿之躯——”
“我知道七尺是多高么,就说。”
“当然知道,我可是绝顶聪明的林音同学。”
年后,林音又总是泡在书店。不是看,就是写。
好几次,叫她给我看看写的内容。她说什么都不让,就差以死相逼了。
终于,她上学之后,我在她的课桌上看到她的手写书。瞬间知道她不让我看的原因,我想说,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没一个字我能看懂,她的字全都在飞。
“你别看!”林音突然出现,收起桌上的手写书。
我抬起手,她以为我要打她头,不自觉缩了一下。
但我却转身离开书店,“好好练,练不好字不许回家吃饭。”
3.
市里投的厂子生意很好,厂长告诉我现在全民企业崛起迅速。抓住这个风口,能发大财。
但镇上的情况,做不出什么成绩。要离开,林音的学业又动不了。
最终,我还是决定先投资。镇上的店,能做的生意,都要在稳定中循环盈利。
二月初五,是林音户口本上的生辰。老林两口子只说是1972年出生,春天。具体日期,根本记不得。年份,我也怀疑不一定对。
林音不愿意过,她没说出口的话,我心里明白。她想靠自己,想等自己有能力。
所以,我们只是简单地吃一顿丰盛晚饭,但是夜里下了雨。
“哦哟,漏雨嘞。”王伯大叫一声。
大厅里房顶漏了雨,我们只得把桌子移到另一个淋不到雨的地方。
第二天,我就打起了再修一栋房子的主意。这房子倒不是很小,但只有一个洗手池,如厕也不是很方便,院子也不够大。
我跟王伯商量着,就把书店后面那块地买了。
房子建好,林音的新学期又结束了。
她又给我两个红本本,林音同学写作一等奖,林音同学写作特等奖。
“那个一等奖,是市里的。”她骄傲地说。
我也看到了,市写作比赛一等奖,林音同学。她还是把奖金递给我,一共80元。
看着满眼的自信,我知道,她的路会越走越远。
“字练得怎么样?”我问起她。
“老师说,进步很大!”
“真的?”
“好吧,一点点,我尽力了大哥~”
新房子,家具都买新的。在老房子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和必要物件带过去就行。
林音不知道新房子的事,王伯说要给他惊喜。
于是,我们大包小包提着要离开时,林音问:“你们要去哪?”
我想逗她玩,假装一本正经地说:“你长大了,以后我们分房住!”
林音沉默一会儿,眼中忽然满是泪水。
“真的,我一个人住啊?”
她就快哭出来,王伯赶紧过去安慰。
“不哭不哭,我的宝贝闺女。咱不跟他玩,爸带你住新房子去,让他一个人住这儿淋雨!”
“新房子?”
林音被王伯拉着就出门去,“老爸,你慢点!”
俩人就这么走了,丟下我跟行李在院里。不是,她俩啥时候认的亲,我怎么不知道?还叫得这么顺口,这么亲热。
搬新家,林音住二楼,有单独的洗手池。我跟王伯住一楼。林音把她的红本本都整齐叠放在梳妆柜里。
一天中午,我正大树底下好乘凉,林音忽然跑过来。
“大哥!”
我皱眉说:“天塌了,你跑这么急?”
“我想求你个事儿。”她气喘吁吁。
我从躺椅上坐起来,“说。”
她蹲下来,给我捶起腿。
“我今天,碰到我姐了。”
“你有姐姐?”我疑惑起来,林音从来不提上林村的事。
“姐姐大我六岁,也是很小就被——”她停顿了一下,“嫁出去了。”
她的情绪低落起来,闷闷的。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但今天,她背着女儿来看病。”
我直接问她:“你想,怎么帮?”
“我今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但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我打断她,“说点我能听懂的。”
“你不是,有很多店吗?可以让她来打工。”
我点头答应了她,接下这差事。
我跟林音,去接她姐姐林秋花时。婆家人正在打骂生病的女娃娃,姐姐将孩子护在怀里。
“两个赔钱货!”
婆家人只要林音姐姐生的小儿子,扬言不养赔钱的俩母女。
我带着她们离开,林秋花跟当年林音离开上林村一样,不哭不闹,不说话。
到镇上,林秋花暂住在我们的老房子。我没让她打工,盘了一个饭店,让她去做。我对林音说:“能不能在镇上生活下去,得看她的能力和运气。”
还好,她运气不错。饭店开业一月就盈利了。她还了我们一部分钱,剩下的攒着给女儿上学。
林秋花找人修了老房子的屋顶,依然坚持住在那里。
这年冬天,林音去市里参加写作比赛,得第二名。原本可以得第一的,但她的字实在不堪入目。
回来后,她沮丧了一阵。还没等我安慰,自己又好了,高高兴兴骑上自行车接侄女陈月放学。
第三年,林音的比赛升级,去了省里。因为字不漂亮,又是第二名。但她的作品被其中一个评委买下,在某家报社发表。
第四年,林音差点没能毕业。因为她除了写作,其他成绩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我俩和王伯、姐姐林秋花、侄女陈月围在一起共同谋划。
最终林音为校长写了一篇独家小说,才拿到毕业证。
毕业的那天,林音拉着我到民政部。硬是把户籍关系,从兄妹改为了夫妻。
回家,她拉着我上楼。把结婚证、结婚照和户口簿摆在桌上,说:
“我送你最好的,我最珍贵的礼物怎么样?”
我心口闷闷的,玩笑说:“还没到我生日呢。”
“你咋这么不解风情。”
林音撅起嘴,她说:“你闭上眼睛。”
我听话地闭眼,她又说:“弯腰,低头下来一点。”
我照做,嘴角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温润的软软的感觉。
我睁开眼,她又突然捂住我眼睛。
“虽然,我们领了证。但是方玲说,有感情的婚姻才能长久。所以,我们还得培养感情。”
我拿开她的手,她害羞地转过身去。
我有一点想问,年龄她介不介意。但又想起,她被发布的小说里有一段话。
爱情是发自内心的,两个人心心相印。不论身份、年龄、贫富差距。爱可翻山越岭,亦可踏海行舟。
所以,我问她:“要怎么培养?”
林音在房间里转悠起来,她今天穿的淡粉色连衣裙,非常漂亮。
“得谈恋爱,现在都崇尚浪漫的自由恋爱。”
她说得头头是道。
“方玲在学校里就谈了,她说恋爱得从一束鲜花,一段告白开始。”
我点头应答,心里却想,让我三十六岁,全然没有恋爱经验的人去学谈恋爱,这不难为人吗?
林音这两年写了不少小说,第一本被评委买下发表之后,就有不少报社联系她。
现在毕业,不受学校牵制。她想南下,去更好的城市。
我原就有这打算,手下的店铺都转手得差不多。一部分给了林秋花,小侄女现在也能帮忙了。
只是王伯要留下,他说待习惯了。换地方,怕水土不服。
在车站告别那天,他哭得老泪纵横。
“闺女,记得给爸写信。他要是欺负你,把他往死里打,不能手软,听到没。”
我摇摇头,心里直翻他白眼。
跟王伯相比,方玲就落落大方很多。她挽着男友,笑着跟我们挥手告别。
“音音,新的书一定要寄给我。”
4.
我带林音去了隆哥的城市,他的厂子确实生意火爆。
林音去应聘一家杂志社的助理编辑,对方听到她的名字,确认是本人,立刻就答应了。
这一职业既能赚钱,又能发表自己的小说,林音她极为满意。
我经过隆哥的介绍,打算跟人合资开厂。
我跟林音都不是奢侈的人,只租了个单层小房子。但门口有个花园,她很喜欢。
秋末里,我的厂子开始运转盈利。林音的新小说完稿出炉,由杂志社发表。
我笑她,“现在不用你手写,不会书面不整洁分了,第二名的林音同学。”
她气红了脸,追着我打。我摘一朵菊花,转身单膝跪下,“林音小姐,可以跟我谈恋爱吗?”
“你起开。”林音哭笑不得,“哪有用菊花表白的,曾国文。”
我也不想,可秋末这院子里别的花都枯萎了呀。虽然很滑稽,但林音还是答应了我。
晚上她说,“我宽大为怀,勉强跟你同床共枕,曾先生。”
我还没来得及想歪,她又说:“但是,咱们该有的仪式感还是不能少。”
“等我成为名流作家,你得给我办最最最盛大的婚礼。我要穿西式白色的大拖尾婚纱,全世界的人都会羡慕我!”
我被她说得有点催眠,昏昏欲睡。
她一巴掌拍我手上,“你很没有情调啊,曾先生。”
“睡觉吧,林音小姐。”我把她拉到怀里,“曾先生明天还得到厂子里去检查产量,你也还得工作。”
今年冬天,我们没能看到雪。但去了海边看落日,可风太大,浪太高。太阳落下去,我们就回来了。
“老爸来信了。他说我们没良心。”
林音看完王伯的信,装好,放回床头柜里。
“确实没良心。”我说。
因为我俩决定不回去过年,他一个守着空空两层大房子,该孤单了。
林音抓着我的手,却说:“别担心,姐姐会带小陈月去陪他的。”
还是闺女了解他,要不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呐。
1993年春,林音21岁。她的新小说《玫瑰泣血》被改编为电影,火极一时。她作为原作者,被安排坐在最好的观影位置。电影结束,她哭着
抱住我说:“大哥,不,曾先生,谢谢你!”
我轻轻拍这她的背,“林音小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
这日之后,林音签约出版社。辞了工作,在家专心写小说。
当她在家、在我身边写作,我才真正看到她的不烦恼。灵感激涌时,她不吃不睡。灵感卡了,她就拿院子里的花草撒气。揪揪这个叶子,掐掐那个花瓣。
或者折腾我,拉我出去跑步,爬山,在山顶看日出。日出美景最盛时,她说:“对了!”
拉着我往家里跑,我知道,她的灵感来了。回到家,又是不吃不喝地写。
1994年春,林音22岁。又完稿一本小说《雏菊三月》,依旧被改编成电影上映。
只是,电影首映我们没看成。临出门,林音忽然说肚子疼,痛得站不起身。我带她到医院,迎来一个晴天霹雳,卵巢癌晚期。
医生说,这种病早期无症状,难以察觉,一发病几乎都是晚期。
林音躺在病床上,朝窗外看了很久,久到天黑了,她几乎都没眨过眼。
医生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出版社的编辑很欣赏林音,说她是小说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林音对她隐瞒了病因,只说过几日就会好。
编辑走后,她对我说:“我想回家。”
我到车站,买不到票。心一横,开车带着林音回家。
路上,她不哭,不闹,不说话。
这一趟车开了足足两天,我跟林音只喝了点水,别的什么都没吃。
王伯不知道我俩要回来的消息,见到我,高兴得合不拢嘴。但看到瘦了一圈的林音,脸色惨白,他就慌了神。
“怎么了这是?”
“没事,我们想你,就回来了。”林音忍着疼痛,挤出一个笑。
“还不快去做我爱吃的菜么?”
“我马上去!”
王伯走后,她疼得蜷缩起身子。我抱起她,走上二楼。
王伯做好饭,她已经睡熟,我没舍得叫她。
王伯拉着我下楼,一巴掌拍我背上。
“你个混蛋,音音到底怎么回事,替你挡刀了?”
王伯年轻时,打过不少架,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可要真的只是挡一刀,就好了。我知道瞒不住他,便说出了真相。
他听完,走向门口去。
“提前入冬了,有点冷。”他的声音颤抖着,走到门口的摇椅上躺下,手摇起扇子。
我看着一桌子还冒热气的饭菜,身子一下软了。跌坐在小凳子上,缩起身子抱住头。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音把第一个写作优秀奖红本本递给我。
她说:“你可不能感动哭啊!堂堂七尺男儿。”
“你知道七尺是多少吗?就说。”
“当然知道,我可是最聪明的林音同学。”
病来如山倒,我看着林音很积极地想要好起来,快乐起来。
可是她失败了。
一吃就吐,喝水也吐。不分昼夜,睡着了也会疼醒。才半月,人就瘦削得不成样子。我不忍看她疼,不顾她的意愿,带她到医院打止痛针,只是见效甚微。
不巧的是,却被老林两口子撞见。
“春花,你咋在医院,是不是有喜咯——”林婆子闯进病房大声嚷嚷。
“滚出去!”
我大吼起来,“现在,立刻,马上滚!”
老两口见我要揍人的架势,便走了。
“我想回家,大哥!”林音拉着我的手,乞求着。
“好,我们回家。”
四月初十,林音拉着我的手,她说:
“对不起啊曾先生,从来没有给你过过生日,本来今年想补的。”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说:“谢谢你。”
她抓紧的我的手,就那么松开了。
5.
我合上手稿书,眼泪哗哗落下。
“怎么小曲,看感动了?”编辑玲姐问我。
我摁亮手机,屏幕上时间是2004年,三月初一。
“这就是著名作家林音的先生,亲述的他与他太太的故事吗?”我问玲姐。
她微微点头,“嗯。你看什么时候发表,排个挡。”
[作家记实录]安排四月初十发表,出版社发一份,网络发一份。
我买上一束花,来到林音作家的墓地。我是她的忠粉,她的每一本小说我都看。《玫瑰泣血》,我还手抄过。也是因为她,我努力学习,然后到出版社工作。
今天天气阴郁,林音作家的墓碑前,站着一个白发老人,他温柔地抚摸着石碑。
“老先生也是林音作家的粉丝吗?”我好奇地问他。
老先生左手握住一朵菊花,半天没理我,我以为他没听见。
老先生却突然开口,“她是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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