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这个世界有一种花，它的名字叫做曼珠沙华。传说，当它在地狱开放时，将会唤起路过的已亡者的记忆，打开人们心底的记忆之匣。

生死梦，两茫茫

我一定认识那一个女子。梦里，一切如浓雾朦胧散不开，眼睛就像是最会欺骗人的工具。只是那首歌好像就在心间一样，幽幽而来，婉转而悲伤。那个女子她在唱诵着：“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与世世，花叶两相错。”我想走上前去看清，而恍如一阵强风吹过，一切皆散，一切成空。于是我也醒来。

“你醒了？想起来了吗？”醒来的时候，抬头就看到业痕这么面无表情的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多少次这么问我了，只是每一次我都只能给他否定的答案。然后他飘然而去。

这个世界总有人是想不起来自己名字的，人间称他们为失忆者。而在地狱则被叫做失魂者。失魂者无法从阴阳簿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无法了却这一世因果，故而无法轮回转生。失魂者不入轮回，便有了业痕这样的引路人。

说来，地狱并不像世人所说的那般可怖。这儿，血红色的曼珠沙华染红了整个大地，那种红色就像是心头最热的血，炙热而浓烈。其间有一种白色的玉蝶穿梭而过，其旁三途河缓缓而过，千年如一日。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感觉很不错。而业痕说他希望我早日轮回，他告诉我失魂者如果不能找回自己的名字，终有一天会归于虚无。他说这些曼珠沙华都是因为失魂者的存在而存在的，地藏希望借助它的花香来将失魂者的记忆引出，从而让这些可怜人都可以轮回转生。只是我却对他所说的置若罔闻。名字也好，回归虚无也罢，又有什么紧要。

如初见，笑如花

有些记忆是怎么也不可能忘记的，就像是扎根在心里了一般，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挣脱，就会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不如狗，墙内的狗吃人，墙外的没草吃。”战乱，苦的永远是最底层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依旧是逍遥自在。我只是个偷儿，只是想能够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可以吃饱一些。夜色就是偷儿最好的保护色。今晚就选这家了。若不是东西散落，若不是口袋破了一个洞，若不是贪心的多拿了一锭金子。我也不会引来如此多家丁的抓捕，也不会慌不择路的闯进她的闺房，也不会和她相遇。

“小姐，府上进贼了，老爷担心小姐的安全，让老奴来看看。”“赵叔，你们都回去吧，我这儿没事，还请让爹放心。”我听她说出这救了我命的话，然后关上那扇门来。片刻过后，听门外的声音，家丁们是已经散去了。只听她对着我藏身的角落说到：“出来吧，他们都走了。”我努力的将最后仅剩的那块玉在身上藏好，然后走了出来。“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在下这就告辞。”我向门前走去。却听到她说，“等会你再走，赵叔他们还在搜查。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我还没见过府里以外的人呢。你跟我说说外面的事吧。”我转身坐在她的对面和她说着府外我所知道的趣事，她认真的听着，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小姐救我就不怕我是个采花贼？”我故意如此问她。她却笑着说：“哪有采花贼只偷珠宝钱财不采花的。”她笑的很美很美。我竟一时看的痴了。

天上月，为谁怜

她叫三途，她说这是一条河的名字，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天她也会去到那个地方。她说在那个地方会有成片的曼珠沙华铺满大地。“你看哦，就是这样的花。”她捧来窗边的花，向我介绍着，“听说这种花有一种很神奇的功能，它可以唤起人的记忆。”然后她却突然的有些悲伤。“可我为什么总是记不起来事呢？父亲为我移来了这些花，现在它们都开满了整个院子了，为什么我还是什么都记不住？有时甚至连父亲都会忘掉。”原来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她总会忘记很多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曾发生过的一切。

她拿出一些银两塞到我手上，“你走吧，赵叔他们应该也都睡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看着她悲伤的脸庞，突然有些心痛，为这个女孩子感到无奈与苦涩。我不由的说到：“明天我还来给你将故事。”她看着我，突然笑了，“那我要是忘了你了，怎么办？采花贼。”我一时无言。然后我把那块本已藏好的玉拿出来。又拿出随身的匕首在上面刻下一朵曼珠沙华和她的名字。然后将它碎为两段。我拿着有她名的那一段，又把那朵有曼珠沙华的塞在她的手中，对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我们是认识的。”我离开，又转身，“明天，在你没忘掉我之前，我会回来。”

有些约定，不是非做不可，只是许下了，只是舍不得，于是就一定会遵守。天上月，今夕成环，明日如玦。我会看着她笑靥如花，也听着她悲声轻诉。我听着她叫着我“采花贼”，也会看到有时他认不出我时的茫然无措。每夜的每夜，我会给她讲诉一个个稀奇的故事，也会跟她说我们之间很多曾发生过的事。

曼珠沙华静静的开着，那些花香幽幽的萦绕过来，是不是在记录着什么呢？它一定在记录着什么。

山与水，辞卿去

“采花贼，明天我就要离开了，爹说外面在打仗，就要打到这儿，这儿不安全。我明天就要和爹一起去南方了。”那夜，她站在窗口，捧着那盆曼珠沙华对我说。天上的月光倾泻下来，照在她的脸上，我分明看到她的泪珠在滑落。我从背后拥住她，紧紧地，我听见她哭了，我听见她说着：“可是我不想离开。我不想离开。”一遍又一遍。

说不出的痛，好像心碎裂了开来，分成了七八瓣，而后有人在一刀一刀的刻着全身的血肉一般。三途，三途，我就要失去你了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在我的胸口哭泣着，我紧紧的抱着她，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中永远不会分离。她哭泣着，哭累了，睡着了。我拿起她的那块玉，在那朵曼珠沙华的旁边刻下“定不负”三个字。然后给她轻轻的戴上。三途，今生，我定不负你，等我，等我来娶你。

我不想看着她离开的样子，却怎么都办不到，我跟在队伍的后面看着她一路南去。风吹起马车的帘子的时候，我看见她拿着那块玉默默发呆。三途，三途，我的三途。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个房间的，只是，人已去，楼已空，花仍在，境已迁。我看见桌上有一支簪子，它压着一封信，那里写着：“采花贼，在我没忘记你之前，回来，好么？”

烽火路，君何处

战火，转瞬及至，让所有人有一种无力感，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为了一口吃的，我和大家一样参了军。然后就是无尽无休无止的杀戮。战争，在上位者来说是一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博弈，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只不过是杀人的血色。你不杀人，别人就杀你，这儿只有生或死。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边的战友也换了一波又一波。胸口那块刻着她名字的玉还有她留下来的簪子也慢慢的被浸红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好像我的心也渐渐开始麻木，只有想到她才能有一丝温度。这块玉，这枚簪，已成了我最后的一丝温暖，最后可以支撑着我的一切。

那日，一支箭朝着胸口射来，我以为我要这么死去了，可胸口的簪子挡下了这一箭。那日，我杀成了疯魔，因为我知道簪子断了，被箭所射断。那日，我倒在战场上，浑身是血，浑身是伤，我好像闻到曼珠沙华的香味，我以为我就要死去。可夜晚的月光下我却醒来。我从一堆尸骨中爬出，向着城门爬去。我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们相互帮助着向城墙爬去，我们又活了下来。

他叫莫殇，元帅之子。他说他更喜欢舞文弄墨，只是战争让他不得不走上战场。他说战争无止无休，所以才以战止战。他还说在他的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儿，他给我看他的剑，上面刻着一个“英”字，他说是那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对他说等他回去娶她。

兵临城下，战火越烧越烈。城下的最后一战，我们胜的很是惨烈。三军将士死伤过半，元帅也死在了敌军的暗箭下。莫殇泣不成声，他说若不是为了帮他挡那一箭，元帅就不会死。帝都传来旨意任命莫殇为新一任主帅统领三军，并赐下众多的赏赐。莫殇散尽了这些赏金，他说要安抚将士们。活下来的需要，死去了的也希望他们在下面可以安心。

那一夜，他在城外的战场上饮酒唱词：

边声如故。浊酒连千瓠。万里长烟日暮，战千铺，尽东付。
难顾。几人诉？秋风又催促。敢问人间雄武，烽火路，君何处？

同相守，已无怨

一子错，全盘输，棋局上的定则，也会是战场上的定则。城下那一战后，敌军节节败退，莫殇率兵一路打到敌国王城两百里外。我们计划一举攻破，这将是一场硬仗，可帝都却传来和谈的消息。那一刻我有点想杀人的冲动，我深深的觉得眼前这个使者该死。有将士进言，他们说：“元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打完这一战，一切就结束了，难道我们死了这么多兄弟，都白死了么？”莫殇一言不发，许久，他走出军帐，对着三军缓缓的说到：“将士们，我们可以回家了。”然后转身离去。我跟着他，在一处高地停下。他拿着剑轻抚着剑上的那个字。他问我他是不是辜负了兄弟们，他说他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在他的眼前死去。他说他是自私的，他想那个女孩了，想回去看她，娶她，一辈子都不再分开。

帝都，皇城，金殿，帝王大宴群臣，大赏众将。歌舞升平，本是一切安稳。帝王却提出将公主嫁于莫殇。莫殇应了，众臣恭贺，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最值得庆祝的事。

那日后，莫殇病了，我去看他的时候，白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说着话，他面色苍白，却笑的很是开心。见我来了，白英便离去了。我告诉他，帝王已下旨他与公主的大婚将在十日后举行。莫殇听后沉默不语，很长的时间后，他告诉我他的酒里早就被帝王暗中藏了毒，帝王权术，向来如此，这是功高盖主了，帝王容不得他。他说那日不过一个局，若他不应，御林军早在左右待命，若是应了，帝王则在言语之间解了他的兵权。他说这辈子他注定是个负心人，是他负了英。他说着，又咳了起来，他说这副躯壳是捡回来的，毒已深入，虽不至死，但这一生再也不能带兵了。他又笑着说，这样也好，可以舞文弄墨的，再也不用和英分开了。

离开的时候，我遇到了白英，她对我说：“将军，有时间就多来看看殇吧，他最难忘的就是那段和将士们在一起的日子了。”我问她是否怨过莫殇。她摇着头说：“我不怨他，一点也不。至少殇的心里还有我，至少我和他还能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

满园花，定不负

“这么些年来，你还是一个样子。”莫殇来的时候，我正在摆弄着院中的曼珠沙华。我看着白英扶着他走来，平静而安稳。我觉得他们这样真的很好。我放下手中的花锄，迎上前去。莫殇笑着跟我说：“将军又立功一件啊，北方的流寇不足一月就被你荡平。那位一定是十分高兴啊。”他这是在拿我说笑。他是知道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三途的消息，荡寇只是这过程中顺手为之。

我去过那座城里三途曾住过的院子，只是早已杂草丛生。我也寻到了后来三途家人所在的地方，只是我去的时候，只看见一位老仆和一位老人。那是那个被三途成为赵叔的仆人和三途的父亲。赵叔对我说：“那年，我们一路南下避乱，却不料被一伙流寇所冲散，小姐不知所终，老爷也因思念小姐过度而日渐苍老。”我看着那位几近迟暮的老人，久久的说不出话。我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财离开。那日后，朝中多了一位荡寇将军。

“听说前段时间，帝王要将左相的女儿赐婚于你。”莫殇有些担忧的对我说，他是怕我遭遇和他一样的事。我告诉他不必担心，对于一个没有实质兵权的荡寇将军，帝王是不会太在意的。“可我还听说左相一派最近对你的奏折可是上的挺多的啊。”我看着满园的曼珠沙华，说到：“我知道，可她不是三途。”左相的女儿，才貌俱佳，这样被拒绝了御赐的婚姻，左相是不会善罢干休的。这点我早就知道，可她不是三途，所以我不能娶她。这次荡寇回都时，我遇见一位女子，她有着和三途一样的容貌，我以为她就是我的三途，我不顾一切的追了上去，只是她不是。我看着她那张和三途一样的脸，却听见她说：“将军如此看着小女子，是不是太过唐突了？”我心里立刻明白，她不是我的三途。只是容貌一样，可她绝不是我的三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左相的女儿，有些事就是这么的巧合。

“算了算了，这次来，主要也不是因为这件事的。”莫殇摆摆手说到。他拿出一块玉来，递到我手中。我认出来那是三途的那块玉。我抓着莫殇的肩膀，疯了一般的问他：“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只是莫殇却摇摇头，“我也是偶尔的到这块玉的，那天我和白英去西街的时候看到有个小乞丐拿着这块玉在换吃的，我记得你说过她有着这么一块玉，就给了那小乞丐一些银两换了下来。”我正要问他那个小乞丐在哪，却听他说：“不用去找了，那个小乞丐说他也只是在路上捡到的。”我无法再说什么，多少次了，我总是得到一丝希望，却又被生生打断。我好像全身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莫殇看着我，许久后叹了口气，和白英一起离开。

花已开，人未还；玉已合，人何在？满园的曼珠沙华静静的开着，散发着独有的香味。

再难见，恨薄情

我跌倒在曼珠沙华中，神志越来越不清晰，闻着花香，我仿佛听见三途在叫我，她问着我：“采花贼，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我还是低估了帝王的戒心。左相一派与我的隔阂越发严重，帝王宣旨召我与左相入宫相谈。我并不在意，却在入宫时看到左相嘴角处的冷笑。我知道，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御花园里，帝王说我们代表着文武两派，若是我们不和，朝廷将陷于两难。特赐美酒，化干戈为玉帛。我一饮而尽，帝王大笑，连说三个“好”字。

酒中有毒，我早有预料，只是不知道我这副躯壳能撑到几时。从宫中出来后，左相对我说一路走好，一脸的得意之色。孰不知我们皆已入局，皆为棋子。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回府中，跌倒在满园的曼珠沙华之中，突然觉得这一刻如此安宁。只是，三途，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你。我说过要回来娶你，可我连你都无法找到。原谅我，我无法遵守我们的约定了。原来我是最薄情的人。对不起，三途，此生，我想我是要负你的了。

三途，三途...

魂已失，事难忘

我走在这个地方，这儿开满了曼珠沙华，若是三途你也在，会不会为这样的美丽而高兴呢？这儿是三途河边，你说过，有一天你也会来这个地方，所以我就在这儿等你。这次，定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