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门口有过两棵树,第一棵是槐树。
槐树自我出生就伫立在门口了,直直的长着,直到离地两米多了才分开两股。在往上便无限扩散,枝繁叶茂的。
槐树是会开花的。开的花很香,隔老远都闻得到。槐树花也是可以吃的。每年的四五月份里,槐树开了花,每天放学回家,隔很远就闻到了槐花的香气,其中或也夹杂着幻想的意味吧。总之,一闻到这个味道,我和隔壁的小伙伴便忍不住的狂奔起来,还未跑到树底下便把包先扔了过去,然后三下两下的蹿上树,各自找了叶茂花多的树枝坐上去。乡下的孩子,是没有那么多忌讳的,树上大把大把的揪下来几串子花便往嘴里塞,直到奶奶出门来喊我回家吃饭。
一般这个时节是吃的到槐花麦饭的。为什么叫“麦饭”我也不清楚,也或许是焖饭吧,方言音译而来,作不得准。总之做法与洋芋叉叉类似,只是在其中加入了槐花罢了。奶奶做的这个饭是很香的。我进屋时,她是已经吃过了的,桌子上只放着盛好饭的我的小碗。我吃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在我吃完碗里的饭的时候替我盛起另一碗。
树上的槐花,对我而言还象征着另一种好东西——零花钱。那时候是友人走村串户的收槐花的。槐花开时,我便和奶奶去门口的树上采槐花。说是采,其实是用勾的,槐花一般长在树梢上,树干上倒也有一些的,不过大多是被我和隔壁的小伙伴吃掉了。于是便用长长的竹竿,在竿头绑了铁丝弯成的钩子,用钩子勾住槐花连着树枝的部分,只轻轻一勾,大串的槐花便掉了下去,奶奶在树底将其拾起放进篮子中,然后再继续抬头看着我,并不时叮嘱一句:小心啊。那一树槐花能卖多少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是够我的一个新皮球、几包小吃和奶奶的一碗饸饹吧。
奶奶是很会做吃食的,小时候经常给嘴馋的我做凉皮吃。每次我都勤快的帮她抱回来柴,然后生起炉火。在接下来的事我也就帮不上忙了,搬了小板凳坐在灶旁,看着她忙碌。那时候总觉得神奇,明明只是面粉汤,却在最后揭开锅盖的雾气升腾中变成了薄薄的凉皮。总觉得那升腾的雾气和奶奶的双手有无限的神奇魔力。奶奶是不喜欢吃凉皮的,她总是盘了腿坐在炕上笑盈盈的看着我吃。
调凉皮的醋也是奶奶自己做的。醋在罐子中,罐子放在奶奶的柜子和窑洞背夹着的窄窄的过道中,里边光线很暗。小时候没有汽水喝,就嘴馋奶奶做的醋。总是和隔壁的小伙伴猜拳,赢的一方负责引开奶奶,输的就负责进去用水瓶灌些醋出来。我总是赢得,因为我不敢到那阴暗的过道中去,所以输了我也会耍赖。而他也不计较,只是在最后分赃的时候要求多喝一点。那醋并不是很酸,凉凉的,有一点香味。事后奶奶总是会发现的,因为装的匆忙,地上会撒出来一些。她便每每数落我“傻孩子,那是醋,哪能随便喝呢?”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憨憨的笑。本来也不生气的她也就跟着笑了。她是很爱笑的,我总是看到她笑。
那阵总以为奶奶是很厉害的人。因为她敢收拾爸,我是很怕爸的,爸是很凶的每次我犯了错,他就在院子里严厉的教训我。而奶奶这个时候就会出来,把我拉到身后,我就藏在她背后看着她数落爸,无非是些“你小时候还没有他乖”之类的。而那么凶的爸也不说话,只是闷声抽支烟叹着气。我便以为,奶奶是很厉害的,比脾气很大的爸还厉害。
自我记事起,就是和奶奶一起睡的。冬天的时候,她帮我找村里医生讨来葡萄糖瓶子灌了热水在里面,然后放在我的被窝里。夏天的时候,她总在我睡觉的时候扇着蒲扇帮我扇风、赶蚊子。
到了上学的年纪,爸送我去上村里的小学,村里的小学是没有幼儿园的,直接从学前班上起。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而奶奶已经帮我备好洗脸水,收拾好了书包。我就洗了脸上学去,而奶奶总会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再大些,到四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小学撤销了。爸在镇小学旁边租了房子,我和爸妈、姐姐搬了过去。奶奶留在了村子里。
每几周是要回去一次的。我不喜欢镇子,喜欢自由的村子里。于是每次回去都很兴奋。奶奶很神奇,总能预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每次回去的时候就能看到她等在家门外的路口等着。看到我们回来,她苍老的脸上就系那个开了花似的,笑容迅速堆了起来。而我每次也总能在她故意背起来的手里找到一些小吃,晒好的杏干,一些小野果之类的。她总是笑盈盈的看着我吃。
2004年夏天,村里小河上游水库泄洪。村里的河道边被大水冲的很湿滑,奶奶摔倒在了河边,病倒了。
我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了床上。她不再笑着了,她的手掌也变得冰冷。我不停唤着奶奶,她不回答我。我于是只知道哭。
2004年夏天,爸砍掉了门口的槐树,种上了一棵椰子树。
奶奶最终挺了过来,她在我的呼唤声中醒来,她逐渐康复。
我渐渐的长大,奶奶却逐渐老去。
我在外上学,回去的时日很少。可每次回去总能在路口看到她的身影。我终于明白,她并没有预知的能力,她只是每个下午都等在那里。每次她都和我说很多话,像个小孩一样听到我讲外边的新鲜事,笑的很开心。每次走的时候她总是千叮咛万嘱咐。
我渐渐的长大,明白了升腾起的雾气中没有魔法,凉皮不是用魔力做成的。可我还是很喜欢吃奶奶做的凉皮。我也明白了奶奶不是不喜欢吃,我于是会在吃的时候分出来给她。她也很高兴的和我一起吃,眼角有时带着泪。
我渐渐的长大,没人再帮我收拾书包,总是丢三落四的。每次找不到东西,我就怀念奶奶帮我收拾的书包,整整齐齐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它该在的地方,我从来不用费心去找。
我考上大学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奶奶不知道什么本科专科重点。她只知道孙子考上大学了。她很高兴,高兴到哭出来。
奶奶依旧做醋,每次回去我还是喜欢尝上两口。还是那样,凉凉的,酸酸的,带着点香。奶奶在一般笑盈盈的看着我。我喜欢她做的醋,她笑的很开心。
我知道,奶奶依旧是喜欢笑的,尤其是见到我的时候。
奶奶的腿脚不好了,这次回去要给她买个手杖。
奶奶一直住在村子里。
村子是陕西省延安市黄陵县店头镇白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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