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稿人:王新建
高原天空的云像用水泥涂抹了一遍,均匀得无可挑剔,人们都知道,这就是连阴雨的预报。雨已经下了三五天了,几户人家的院墙垮塌了几处,村口的路上也钻出了几眼窟窿,村中央那平日里干涸的池塘,雨水早就漫到了塘沿。
仲夏的雨很任性,天空一会儿亮堂,一会儿阴沉,把没来得及渗泻的路面再次洒得明晃晃的。人们趁着雨歇的间隙,从家中出来,踩着泥泞的路,最后躲进一个屋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天气,说天晴以后的事。
雨季来了,庄稼人停了地里的农活,难得在这忙月里偷闲一回,古诗上不是有“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两句吗?真的,男人们忙的没时间洗脸刮脸,女人们不顾毒辣阳光的暴晒。大家谁也不笑话谁,美是对比的产物,五月的阳光最公平,它不管你白你黑,一例都给你变成和黄土一个色儿。
男人女人在一起过日子,家长里短锅碗瓢盆的很平常,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所以少不了斗嘴干仗,甚至闹的不可开交,两相冷战十天半月也稀松平常。可是在五月里,这样的事还是少有发生,男人女人全力以赴地将平日里的积怨和能量,用汗水把它全倾泻在滚烫的阳光下的土地上了。明白的人们都知道,这些只是日子里的插曲儿,一搭里把日子过活平稳了才是正经事。

不过,连阴雨浇灭了土地的热烈,却很有可能点燃家户的战火,大家都说了,人生来就是贱,容不得闲,闲了就得生事。战争的根由和国际争端如出一辙,家庭经济嘛,离不开菜米油盐,日子过稳当了,人就自然少了计较,多了宽容。但是现在,谁也不肯让谁,反正没有什么新花样,短兵相接之后,战斗就有了结果:男人趁雨停的机会,顺门出来,到别处去了。
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那年的雨下了二十几天,坏了无数的墙,只有合作社时被遗弃的几间高大的瓦房还好。那一年,镇上铁匠老王在雨季到来之前就带着两个儿子,带了所有的打制农具的一套,把这个瓦房稍作拾掇,就起了炉子,开始咣咣当当着打制农具。这样,外面雨在下着,炉火却随着风箱喷薄。老王河南人,操一口豫东南口音,起初,村里人听不太懂,没几天就能拉成话了,后来,几个灵动的年轻人还能模仿上几句。老王上了年纪,却还是担当一把手的角色,这个角色的技术含量显然最高,要掌握炉火的温度,把需要锻造的原材用钳子放进去烧红,这倒没什么,打铁难在砧子上的功夫。老王用铁钳熟练地翻转着红透了铁板,右手的小铁锤像赛龙舟鼓手的鼓点,指挥儿子的大锤趁着热急促地錘打。
老王打制的农具很结实也很灵巧,价格也适中,因为这个,村子的人家几乎都趁机会添加新农具。当然给谁家打就由谁家管饭,有的一两天,有的如果打制大点如铡刀的,就得个三五天。我们村都是王姓,于是老王说,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大家不懂,却认可,都乐呵呵地招待,拿出好点的饭来。
雨还在下,整个村子湿漉漉的,人们开初还在骂天,后来就消停了,心里想着,不是总会有歇下来的那一天么 。不过现实的问题还是因为漫长的雨季而普遍出现了:柴火湿透了,后来是预备的米面见了底儿。就眼前这两样,已经够让人们发愁的了,这样,各家各户的烟囱升上空升起的多是变了味的炊烟,在雨中腾起,又反转回来。
村子里的麻雀命悬一线,叮叮咚咚的雨不停地下,它们再也没有心思站在树枝和电线上歌之舞之,可能睡眠是最好的保存能量方式,当然也有铤而走险的,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进农家堆放牲口料的草屋,偷食遗落的谷粒,被人们发现后,才一哄而散。
雨和农事有关,也把村落的人们引向农事之外。

打铁是苦累活,却是纯收入。当到没事的人们有一天替老王算账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这些日子他们父子三人已经挣了农家一年的收入了。不过人们都理解,老王老伴去世的早,靠自己一个人,而且一个外地来的,先是给木讷的大儿子结了婚成了家,眼下还得给已经有了象象的老二张罗成家,真是不容易。雨天里,没事的人们就问一个仔细,得知女方是本地人,老实本分,是两个人自己愿意的。这事也早已打到女方父母的耳朵里,却都对此讳莫如深,佯装不知。问题在哪里?少一个媒人呗。
这不得不说是个大问题,在这方土地上谁都知道,人们还是忌讳与外面人沾亲带故的,这让老王和平时爱说笑的老二真是束手无策。这雨季里,关于老二婚姻的话题也就成了人们近来关注的焦点。当然,没有人能拿出像样的办法来成全这桩姻缘,最后都选择了沉默。铁匠铺里的炉火正烈,闪耀在大家的脸上,气氛像这灰沉沉的天,只有屋檐上如注的水的声音,和铺内单调的铁锤敲击红铁的铿锵之声。大家的目光随着老王颇有节奏的铁锤一上一下,似乎在观摩一场表演。
终于,西北风在一个黄昏时刮起来,北方的蓝天出现了,晚霞映在还在滚落雨滴的玉米的阔叶上,妩媚动人。一个沉寂的村落顿时活跃起来,牛嘶马鸣,人声互答:出门,移栽瓜秧苗,砌墙都将是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前面的功课落下了,该补救的还得补救,毕竟荒废了一个夏至了。

打铁也进入尾声,再则,人们一家老少都将倾巢而出,真没空照呼老王他们父子三个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太阳穿破高原的浓雾,照着浸泡了漫长雨季的村落的草木庄稼上,泛着耀眼的光芒。夏蝉开始在树荫下没命地嘶鸣,麻雀抖动僵硬的翅膀,几乎活跃在大地的每个角落。人们呢,我们可以看到,有多少块土地,就有多少顶草帽的雪白,在阳光下精神饱满的谷个子间起伏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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