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丢丢

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昨天、今天和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日复一日的吃饭、工作，睡觉。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东西，就从此和你永诀了，都说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的丢丢便给了我们永久的沉默。

在坦桑尼亚工作的节奏是很缓慢的，招呼工人做个什么事儿，能够走着绝对不跑着，能够花10分钟绝对不会在时间上给你打折扣。所以生活也颇为无聊，古井无波，岁月的侵蚀并不能留下一丝涟漪。两个月前听闻有个工人捡了条狗要送给我们，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期待。

狗来了，是一条坦桑田园犬，瘦骨嶙峋，毛色黯淡，唯唯诺诺地。一群人像是看国宝样围着它，大眼瞪小眼，起初它想逃走，奈何胳膊扭不过大腿，就干脆趴在地上，作低眉顺眼状，无辜的小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你，可怜巴巴的。当时W姐还在，说看它这么老实巴交的，怕哪天丢了，就叫丢丢吧。谁知道之后发生的故事让人大跌眼镜，颠覆了我们对它的最初印象。

丢丢有一种不要脸的本领，它有什么要求时从来不像别的狗一样蹭你，哀求着你赏点食。它是死皮赖脸地跟着你，没吃到嘴的话不走，没吃饱的话不走，就算吃饱了也还是赖着不会走。有时候着急锁门，它倒好，往地上一趴，任凭你怎么呵斥，它最多就是把身子一翻，露出肚皮，小尾巴在身子下左右摆动，以为你跟它玩儿，开心地很呢，全然不顾你可笑又可气的样子。

丢丢不要脸就算了，还是一条怂狗。项目上养了三只猫，两只成年大猫，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猫。每日必定上演一出猫狗大战，丢丢是很怂的，怂到一个多月大点，走路都走不稳，只能装模作样凶一下的小奶猫都可以欺负它。吃饭是最热闹的时候，三只猫，一条狗，为了食物大打出手。给猫投食之后，丢丢先是怪叫几声，仿佛在说你为啥要吃我的饭，猫理都不理会它，自顾自吃食。它就趴在地上，把脑袋藏在爪子里，匍匐前进，装出仿佛只要自己用爪子捂住脑袋，全世界都看不到它的样子。猫不理会，继续作吃食状。它就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接近，到猫忍受的极限距离时，被一爪子拍它脑阔上，丢丢一声惨叫，夺门而逃。又或者跑到桌子下面，低眉顺眼地看着我们，卖萌卖惨卖乖，仿佛在说，是猫先动的爪子，不是我的错。我们不免一阵阵嘲笑，你说说你，明明这么怂，也打不过猫，还要不要脸地去凑热闹。

慢慢地，随着它越长越大，偶尔也会赢，刚投食结束，抢过碗里拳头大的丸子，衔住就跑，急忙蹲在某个墙角狼吞虎咽，生怕再被抢走。也有时候，像是报复一样，它不吃自己碗里的东西，非得吃猫碗里的，仗着自己个头大了开始欺负猫，几只猫围着它团团转，不断地低吼，却又不敢上前。

后来怕它一只狗孤单，又从村里面找来了一只狗，这只狗像是多余的，就叫多多吧。多多刚过来的时候一副生人莫近的态度，天生凶相，像是一匹狼，狼是孤独的，它也不跟我们玩儿。刚满月，给它喝奶粉，怕烫着，小心翼翼地弄凉水掺了一下，它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肚子浑圆浑圆的，跑起来像个移动的皮球。

丢丢成了多多唯一的朋友，白天俩狗一起晒太阳，或者合伙破坏菜园子，一指多高的南瓜秧，一根根给拔的精光。给大厨心疼的天天嚷嚷要吃狗肉火锅，后来我们的南瓜秧都装护栏，上了装甲，也就没再遭受无妄之灾。慢慢地，我们项目上开始“丢东西”，昨天晒的鞋子丢了，后天会出现在水沟里，羽毛球莫名其妙地少了几个，我想，一切丢的东西都和它俩脱不了干系，却又无法兴师问罪，捉拿元凶。

多多在我们项目呆了一个月，还是凶性难驯，从来不踏进餐厅半步，投食也还是远远地看着，待你放在地上，离开以后，再警惕地上前吃。前些日子我买了几只鸡，一大早保安和帮厨就过来告状，半夜两三点听到鸡的惨叫，原来它趁着夜深人静去咬鸡，上演现实版的鸡飞狗跳。小时咬鸡，又与人不亲近，担心它长大后咬人，随后我们给它找了个好人家送走了。

丢丢大概也没发现自己少了个小伙伴，依然开启自嗨模式，不要脸精神有过之而无不及。

沟通人性，是真的。

每个人都喜欢它，黑人也喜欢它，落日余晖下，它懒懒地把头趴在保安的脚上；平日里，也会有个水车司机逗它玩儿，喂它吃的，它就假咬，玩儿耍，娱乐。丢丢的存在给我们的海外生活带来了无尽的调侃和快乐，我们期待着它慢慢长大，给它找个好老公，生一堆娃，幸福狗子一家人。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晚餐，丢丢这个雷打不动风雨无阻逢餐必到的战士没来，虽有一些好奇，可能也觉得这孩子比较野，又去哪鬼混了吧，大家不可置否，也就没有多在意这件事儿。谁知道第二天下午就得到了噩耗，它死在了营地门口，经询问保安，说看着像是吃坏了肚子，不停地抽搐，没多久就死去了。有人提出可能是有人下毒，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后来想想，它也没有攻击性，营地不管工人还是中国人也都挺喜欢它的，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它的死成了一个谜，也是一团乌云，萦绕在每个人心头，解不去，散不开。

丢丢走后，D君和Y君从工地回来，听不见狗和猫打架的叫声，看不见丢丢跑过来兴奋地舔他们的手，或者把下巴轻轻搭在他们脚上休息。那几天，饭后二人都不曾早早离桌，各自点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大家都知道此时周遭缺少了点什么氛围，但都很有默契的不主动提起那个禁忌的话题。

但是在我晚上跑过步、又喝了一杯蜂蜜水，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丢丢。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丢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现的不是每晚在我门前脚垫睡觉的它，而是躺在营地外荒野中的丢丢，晚上的风很大，一定有点冷吧。

我再往下想，不仅是丢丢，连我自己也在受鞭挞。没能早点发现它的异常，没有注意到那天每餐报道的它为何缺席。它不会说话，只会给人带来欢乐，当它觉得痛苦的时候，就远远地离开，不给我们带来一点烦恼。但凡，我是说如果它能够知道来我们身边，显露出几分不适，寻求一些帮助，兴许它现在还能够继续在我们身边耍无赖，不要脸呢。

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又找了一条狗狗，为了缅怀丢丢，它的名字也是叫丢丢。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和砂砾，原先菜地及膝的围挡换成了坚实的南瓜架，豆角也顺着竿子爬了一尺多高。营地又添了几辆自卸车，某些个隐秘的角落里，也有几株小花幽幽地绽开。

时间太慢，你又走的太急，只可惜未能给你留下过多的留念。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打闹的丢丢，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在打羽毛球时，在落日余晖下的小径中，它常常伴行我左右，或者滚进杂草中沾满荆棘。……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身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被放在油锅里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