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婚宴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幕合二年春天的一天,阳光明媚,杨柳依依,微风拂面,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不过达官贵族们都没有时间出去游玩,因为今天是战功累累的合庆王爷大喜,娶的还是当今皇后的妹妹,所以众人早早的备好了礼物,携着家眷来贺喜。
自建府以来,合庆王府便没有这么热闹过,只因合庆王爷秦子岚从小不在府中,直到一年前立了战功,重归旧家,才重新装饰一番,寻老仆招新人,府中才慢慢有了生机。
虽是办着喜事,喧闹的府中并没有特别贴红装新,只是简单的在大门外贴了双“喜”字,外人看着总觉得有些过于简朴,所幸来来往往的客人脸上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的神情,倒显的比新郎官还要喜气几分,把诺大一个王府填的热热闹闹的。
梓滢心情忐忑的随着花轿过来。自知道喜讯起,她一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一边又害怕担忧着。这种心情一直延续到她被人扶下马车,左手被一只略带薄茧的大手牵住,她的心跳得就像要奔出胸腔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过火盆,怎么进行的各种仪式的,整个人就像漂浮在半空一样。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身边的人说,但是她又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的时机。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端正的坐在新房的床上了。
红色的绸缎披在头上,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梓滢心里的慌乱在漫漫的等待中慢慢的平息下来。今天是十五,外面的月亮应该也是圆润明亮的吧?虽看不清楚外面的情景,但是脑中却浮现出大漠漫漫黄沙之上的那一轮昏黄明月,她嘴角边浮现起一丝笑容。忽然眼前一亮,红色的盖头被人扔在了她身边,笑容还来不及消逝,她已看到秦子岚站在了她面前。
灯光下,秦子岚没有什么表情,红色蜡烛的光闪烁在他的脸上,照着他的五官忽明忽暗,剑眉星目,虽身着红衣红裤,看着却依然是那个威风的大将军,她想起自己竟然已是他的妻子,脸顿时红了,就像天边那要烧起来的火红云,灼灼的烧着脸也烧着自己的心。
丫鬟们嘻嘻哈哈的都退了出去。秦子岚却不带一丝情绪的站在她面前,嘴唇紧紧的抿着,看着她不说一句话。她又忐忑起来,很多的话在心里撞来撞去,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她便也怔怔的看着他。
月色如水一般从打开的窗口流进屋中,远处的热闹让房间显的更加的寂静。踌躇了半天,她诺诺的开口唤了声”子岚哥哥” 她等了这么多天,就是想跟他说清楚,她害怕他会误会她。可是从秦子岚变化的神情上,已经来不及。
“我没有想到,你竟会有如此的心机。”他终于开口说道,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憎恶。
梓滢想开口询问,但是他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一字一句的说道。
“从小到大,你对我的心思,我自是清楚,但是我的心思,也明白跟你说过。你明明答应了我,却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来。即便我今天终是娶了你,我也永远不会喜欢你。如果你想当合庆府的王妃,你今天便如了愿,但是我心中的妻子,你永远都不会是。”
这些话如利剑一般刺在梓滢的胸口,她站起来想说什么,但是却依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子岚摔门离去。
身体如坠入冰窟,冷的刺骨。她半天才醒缓神来,颓然坐下,抬手抹了一把脸,发现脸上已是湿润一片。
(二)流言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关于这场热闹的婚礼,据说婚宴奢侈至极,皇帝赏赐了无数的珍宝异玩,而新娘的父亲是当朝的丞相,备的嫁妆自然极为丰厚,唯一的遗憾是传言新郎并不高兴。后来又陆续出来各种流言,想来新娘子许是不美,所以嫁过来后便闭门不出,更为让人猜疑的是合庆王爷竟然也没有再踏入院中半步。后来又有人私语秘道,真正的原因是合庆王爷喜欢的不是她自己的妻子,而是她的姐姐,当今的皇后。各种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传出了各色版本。
丫鬟星儿听到这些最是着急,看着王妃天天只是在房间中蒙头看书写字,完全不关心府中和府外的一切事物,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房中无目的转了几圈之后,她终于把这些流言讲了出来,只盼着王妃赶紧振作起来,把那些小人的嘴统统都堵上。
梓滢听了这些话,笔在手上停留了半天,嘴唇微动,但却终究没说什么。
王爷不来,下人便也不会热络,她的小院在偏僻的角落,自然更是清净。倚窗而望,池塘上已有荷花的花骨朵冒出,一朵一朵,像黑夜中守望的孩子。天空一轮明月,是遥远的天幕中唯一的景。淡黄的月光洒在树上,粼粼的水上,鲜嫩的花骨朵上,却不知道为何带来更加凄清的感觉。
两年前,也是同样的月光下,在茫茫的大漠里,梓滢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情绪。
自出生以来,她便是府中的掌上明珠,而秦子岚是她的表哥,是她母亲唯一的弟弟所生。舅舅在子岚出生不久就战死沙场,舅妈伤心欲绝也不久病逝。母亲便把子岚接入府中,伴着府中的一众孩童一起长大,小从大,她就是秦子岚后面忠实的跟屁虫,每天必是在满府中子岚哥哥,子岚哥哥的呼唤着。小时候她喜欢他的各种鬼主意,跟着他爬树揭瓦的闹腾,总是让府中的下人远远见他们便立即躲开。待她成年,她又崇拜他的渊博的学识和远近闻名,出神入化的武艺。只是越长大规矩管束越多,她再也无法任性随性的跟随。
等到子岚成年,匈奴进犯,北境告急,子岚自愿随军征伐。梓滢一向胆大,少年心性,突发奇想便偷偷藏于随军军中跟随进了大漠,等子岚发现,已来不及送她归家,只能把她藏于军队医营。在府中她是称王称霸的刁蛮小姐,但是颠沛艰辛的随军生涯却让她见识到了太多的不易与不幸,让她似乎一夜之间已从懵懂无知的少女迅速成长了起来。
(三)往事
谁恁多情凭向道,纵来相见且相忆
3年前的往事,却如已隔千年。
梓滢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在漫天黄沙中,残阳初现时,等待她的子岚哥哥纵马归来,像自己无数次幻想过的盖世英雄一样,带着胜利的骄傲与自豪,英姿勃发的出现她的面前。
然而,那天,她等来的却是匈奴骑兵。
这队骑兵,虽人数不多,但凶猛异常,他们绕开激斗中的大军,直奔秦军大营,对于留守的老弱病残的人们来说,无任何还手之力。
等梓滢反应过来,身边的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她在砍杀中头发散落,被人发现,一把俘在马背上。
努力挣扎,但无济于事。马背颠簸异常,她匐在上面,抬头看到血红的夕阳,如巨大的火盘炙烤着这个一片惨黄的世界,然而被残阳笼罩的人们却一丝温暖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从头到脚的冰凉和绝望。
她流着眼泪,已放弃挣扎,必死的决心已下,那么什么都不可怕了。
忽然马嘶人仰,她被滑落马下。闭着眼睛等待那疼痛的一刻时,她被一只结实的臂膀挽住,再一拉,便稳稳的坐落到另一匹黑色骏马之上。
回头一看,果真是他,心便安了。
她随着秦子岚冲进冲出,眼前鲜血不断,她却只能听到耳边激昂跳动的心跳声慢慢趋于平稳,于是所有的喧哗顿时变成了一片宁静。等着所有的匈奴人砍杀之尽。他们刚一下马,秦子岚就被兴奋的士兵们团团围住,他们脸色通红的热烈的讨论着刚刚发生的战争,纷纷报出自己斩敌的数量,好像个个都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似的,得意的炫耀自己的战果。他也津津有味的听着,血迹斑斑的脸上上也是微笑着的。梓滢知道又无望跟他说话了,只好避开这喧闹着的人海,走向她的营地。她还有她自己的责任。
刚刚的战争又新添了不少伤兵。医营中处处都是或痛苦,或压抑的呻吟声。 她在路上已重新挽好头发。进屋后便立即洗手,给同样受伤的医官帮忙处理各种伤口。
从最后一个帐篷里出来,已是深夜,忙碌了一天,见了太多的鲜血淋漓,听着痛苦压抑的呼声,她觉得很疲惫。出来站在帐篷门口,抬眼望去,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只能看出模模糊糊的痕迹,似有似无的铺展在地平线处,只有天边的明月,如玉盘一般的挂在天边,温润的光打破了这极致的黑暗,给人一丝安定感。
“梓滢” 有人低声唤她。
转身一看,秦子岚正站在她旁边,含笑看着她。他的脸已经清洗干净,月光从后面照到他身上,他像是刚回到人间的神一般。她看得有些呆傻。
“你这呆子,怎么原先的机灵劲到了这都跑光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你跟过来了。”他调侃道。
梓滢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住秦子岚的衣角就往外走。
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默默走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离开了军营一段距离,找了一块大石坐下,抬头看着那轮明月,大漠的晚上极冷,人人都需要裹上厚厚的棉衣。然而因为紧靠着子岚而坐,梓滢只觉得心中温暖,连带手脚也温热起来了。
“子岚哥哥,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梓滢笑着说
秦子岚没有应答,也只是微微一笑,许久才说道
“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战争中感受到害怕。”
梓滢转身看看他,月色中他的神情似有些迷茫。她有些不解的调转抬头望向头顶的那片天空。
也许因为沙漠中的景色过于单调,那满天的星光竟绚丽的如坠满明珠的华衣一般。梓滢忍不住伸手,想抓住一颗流星。
“我可以跟你说一个秘密吗?”半天后,身边的子岚忽然又开口。
梓滢伸回手,困惑的再看向他。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看他,也抬头看着那轮月亮,淡淡的说道。
梓滢觉得自己的脸就像着火了一般,心跳的太快掉着手指都有点抖。她轻声的问道“是哪个姑娘这么幸运?”
子岚转身看了一眼她,说道“是若冰”
原来是她那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美丽的姐姐。梓滢发现自己竟然忽然笑了起来了,虽然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心神似乎也脱离了现在这个身体,不知道到飘到了何方。然而她竟然可以笑的这么大声似不明了自己的心事似的。
“我竟不知呢。”这句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但似乎又不是她说的。
“我离家之时,已跟她说定,等我战胜归来,必风光迎娶她,当我一辈子的妻”
“那很好啊,以后就更是一家人了。”
子岚也大笑起来,用手摸摸她的头,说道“是啊,所以你给得我帮忙才是。”
“怎么帮?”
“帮我先跟姨夫说一声,以免我归家提亲的时候吓着他们吧”
梓滢抓了抓衣角,风好像更大了,呼呼的刮着,把人的心事吹成了一团乱麻。回到账中,似乎更觉寒冷,她重新点好一支长烛,就着烛光,慢慢的磨好墨,毛笔沾上乌黑的墨汁,停在纸上,脑中却依然空白一片,不知如何写起。最后只能叹一口气,放下笔来。战事如此顺利,归家应该很快了,还是回家当面跟父母说吧,这样一想,心中酸楚更深了。
(四)惊变
物是人非空断肠,梦入芳洲路。
梓滢回家的第一天就发现姐姐不见了,全府上下却都是喜滋滋的。她跑去问母亲。母亲只是抬头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跟她说,她的姐姐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她愣住了,三个月前接到的家书都没有提及此事,怎么这么短的日子内能发生这么多事情?那天,母亲与她谈了很久很久的话,直到夜深,她才哭着回到房中。
其实她很小就知道,她的姐姐并不是她母亲所生,而是原先的夫人与父亲的骨肉,父亲对自己是毫无掩饰的娇惯放纵,但也有苛刻严厉的时候。然而对待姐姐,虽然也是关怀备至,却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得,从来都是温和有礼。而姐姐不仅仅长得漂亮,知书达理,性格也是温柔极了,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合府上下都喜欢她。每次她闯了祸,总是躲在姐姐身后,因为知道姐姐一定会护着他,父母必然也不会为难她。
只是这个温柔的姐姐,不知道她离家的时候会是多么伤心。
她忽然想起子岚哥哥,她答应了子岚哥哥要帮他完成心愿,可是,现在的情景,又该怎么办?
梓滢归家不久,皇上便下旨赐婚。宰相府中再次欢腾。秦子岚也已回府自立,只等着佳日便来迎亲。梓滢心中却即是欣喜又是忐忑。回来后她并没找到机会再见子岚,哪怕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想问他也只是徒然。夜色沉沉时,她躺在床上也会迷迷糊糊的想,也许,她希望她拥有那么一点点幸运,子岚哥哥心里也会有一些自己,也许有一天他可以忘记姐姐,接受她作为妻子,如果可以,无论中间需要多少时间,她都愿意等。
(五)蓁儿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不知觉的已到了深秋。梓滢以前觉得最远的距离莫过于子岚哥哥在战场上拼杀,而自己只能守在家里。现在却知道,两个人中间可以只隔着一堵墙,心却远的像在海角天涯。她努力从沮丧中挣脱出来,重新鼓起勇气的去示好,然而短短几个月中,秦子岚已经明白无误的告诉她,他并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她只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他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拒之门外,哪怕出门不小心遇到她,也视她如空气一般的擦肩而过。
星儿告诉她,王爷总是频繁出入宫中,也出现在后宫,引的众人议论纷纷。据说皇后总说思家,经常在上朝结束后找他问话,皇帝虽然也表现了几分不满,但是碍于对皇后的宠爱,也并未阻挡。
梓滢想起以前,他们三个人一起玩耍,总是她跟在子岚哥哥后面爬上爬下的闹腾,而她美丽的姐姐,永远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玩闹嬉戏。而现在,时光竟然让他们的关系倒转过来,她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只能沉默的旁观者。她时常的想,也许自己当初写了那封家书,所有的一切变会不同,他们三个人中间,最起码两个人会是幸福的。而现在即便她再悔恨,也无法回到过去,把所有的一切扭转过来。
如今已经是嫁入王府的第三年秋天。子岚在娶了她之后,又纳了一名女子,名唤蓁儿,她长的样子竟然跟当今的皇后有几番神似。低头浅笑时,竟让跟着梓滢身边多年的星儿都恍惚起来。人人都说合庆王王对蓁儿姑娘极好,日日留宿在她院中。
(六)再出征
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
梅花年年相似,人却岁岁不同。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特别的早。梅花开的时候,喜讯传开,蓁儿姑娘有了喜。
梓滢站在梅花树下,看着那一朵朵红色的花朵,艳若桃李,灿如云霞,又如火焰要燃烧起来的一般。她发现自己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似乎自己在很认真的看着花,可是似乎又什么都看不见。等她回头,秦子岚正站在了她的身后。
明明只有几年的时间,但离上次见面似乎已隔了千年。梓滢楞楞的看着他许久,忽然想起子岚哥哥不喜欢她出神的样子,于是赶紧收归神元,欠了欠身子问了句好。
他显然刚刚才下朝,穿着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经过战场和朝政的洗礼,当初稚嫩的少年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他没答话,半响,才道“我又要出征了”
“去哪?”梓滢又是一愣,脱口问出。
“匈奴再犯,我要去关山”
“哦” 她低着头,也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秦子岚忽然有点恼怒梓滢的态度,这几年她越发变成的沉静,完全没有了以前那般的性子。如今两个人的交谈也让他觉得如陌生人一般。许是因为很久都未对话,他的语气更加不顺,”我走后,作为王妃,你有照看整个王府的义务,还有蓁儿,她肚子里有我们秦家唯一的孩子,我希望她不要受到一丝的打扰和伤害。”
梓滢抬头,看着他,平静的点了点头。
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面曾经盛满了信任和喜欢,而现在却是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秦子岚那种莫名的恼怒情绪又涌了起来,不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
梓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如千万次自己在梦中所见一般。她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终究也是留不住他。
(七)不归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秦子岚走后的日子里,梓滢常常能梦到那些战争日子里的一些片段。英勇善战的秦将军,率着大军,纵马冲到最前。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金灿灿的如战无不胜的天神。
窗外已是积雪皑皑,北风吹着光光的枝桠,带来如人心一般的冷,梓滢照常问了一下齐蓁儿的身体状况,便吩咐着备纸砚笔墨,打算画完昨日的那幅画。一个小厮忽然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看见梓滢便伏地大哭。星儿赶紧扶住他,连声询问原因。
小厮哭着说道,城里到处都在传王爷被俘,一月未归。又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听见他已经投敌的消息。
梓滢头晕目眩,似要晕倒,倚住桌面,强撑住身体唤来管家打听更多的消息。
管家走后,她心跳的依然很快。她看向窗外,却像是看到了北方草原呼啸着的凛冽寒风,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战士,耳边似乎听到了那些永远无法遗忘的压抑痛苦的呻吟声。而他的丈夫,就在那个地方,生死未卜。
她无法站在这里平静的等待他的消息。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便跑去马房找了一匹马,纵马飞奔而出。
马跑了多久,她不知道,繁华之地渐渐远去,马走之处越来越荒凉。她感受不到饥寒,脑中一片空白。走着走着,她忽然勒住了马,回头望着都城方向。
她记起来,秦子岚走之前,跟她说过的话。她要照顾好这个家。
已经无法任性了啊。
她叹了口气,勒转马头,重新朝着都城的方向奔去。
(八)抗辩
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
已经三个月了,都城关于安庆王投降的传言越传越烈,大臣们每天在朝上激烈争辩,边境送来的书信总是能引起朝堂的一阵波动,各种细节的补充,哪怕没有人目睹,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安庆王是真的降了。
最后一封书信递上之后,皇帝震怒。士兵把王府团团围住。大家都说,皇上最后决断怕也就这几天了。
府中人心惶惶,下人议论纷纷,胆小的已经聚在一团哭泣起来。
梓滢安慰完抽泣的蓁儿之后,思考了一会,走进卧房,从首饰盒的最里层拿出一支木簪,交予星儿,叫她偷偷溜出王府,交给父亲,让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这支凤钗交给皇后。
子夜,忽有侍女黑布掩面,带她入宫。
华丽的栖凤宫里,宇文皇后,正坐中央。梓滢站在下方,想起以前的姐姐,最爱素白色的长裙,最不惯粉黛,然而她肤如凝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身上透着温柔婉转的美,只要有人见过,便会深印脑中。而现在的女子,眉毛眼睛,都被精心的描绘过,头发高耸挽起,带着华美的凤凰金冠。内着红色绣裙,身披孔雀羽衣,即美艳又高贵,虽只隔几丈远,但已不是凡人可瞻睹。
姐姐的确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姐姐了。
“你以为一支木簪能改变什么?”看着跪着的梓滢,半响之后,宇文皇后才冷冷的问道。
“起码,可以见到你”梓滢低头镇定的回答
宇文若冰冷笑着“你竟还敢见我?”。
“前程往事俱矣,你又何必执着?求你看到我们从小长大的情谊,护合庆府全府平安。”梓怡看着姐姐的眼睛求着。
“往事俱已?是你们忘记了,我却如何能忘?”宇文若冰恨声的说道“我的母亲,被你的父亲强娶入府,自我记事起,她没有一天露过欢颜。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在恨着父亲。而父亲,从来不让我提起母亲,偏要骗自己她没有存在过。母亲去世不到3年,就又立即另娶了豪门之女,从此父慈子孝,过上美满的生活。“
“姐姐,父亲也是真心疼爱你的。”
“我也骗过自己,直到他让我入宫之前,我还满怀希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告诉他我与子岚真心相爱。他却跟我说你跟子岚去了战场,回来必要嫁给他,否则将沦为笑柄。他还跟我说皇帝是如何对我倾心,将来我会如何的尊荣,总归比跟着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军强。他那么担心你,关心你的将来,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和我想要的将来,哪怕我说这一辈子都会恨他,他还是把我送进了皇宫。” 宇文若冰的声音越来越寒冷,怨恨充斥在每一个字间。
梓滢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能理解姐姐的怨恨。姐姐的幸福,因为自己而戛然而止,多少次她看着姐姐送的木簪,心中绞痛不已。而父亲,她在家三年的时候,父亲也愈加沉默。
许久之后,梓滢再次抬头,却见宇文若冰忽然流出两行清泪,她盯着梓滢的眼睛一句一字的说道,“我更恨的,不是我那狠心的父亲,而是,而是那口口声声说着会护我一生,爱我一生的合庆王。”
梓滢惊讶的抬头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若冰反问道, “秦子岚回来后见到我,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一直一直说的都是你。说你变化有多大,在营中的士兵们有多喜欢你。说你们一起纵马草原,一起看落日余晖。他说很欣慰我能在皇宫过得开心,觉得皇帝的宠爱对我来说是尊荣。你们离开了一年,他就已经变了心,他跟父亲一样,是懦弱的人,不想也不敢承认,我心里却很清楚,他已经不属于我,哪怕我没有嫁给皇上,哪怕我依然守在他身边”
梓滢哑然,“你错了,我嫁给他,他一点都不开心,他恨我。”
若冰忽然大笑,“因为我在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前,告诉他,是你,逼着父亲把我送进皇宫,是你,强迫我让皇上赐婚。因为你为了占有他,可以不择手段,不顾及任何人。你们结婚后,我便把蓁儿赐给他,让他发誓一辈子都会对她如对我一样的好。”
梓滢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若冰从王座上慢慢的走下来,在她身边蹲下,红色的长裙铺满一地,像盛极而开的一朵花。然而,她表情鬼魅,凑在梓滢的耳边,用细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这一生的悲剧,一生的不快乐,都是由你造成的。明明我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你却让我所珍视的所有人眼里都没有了我。说到底,其实我最恨的。应该是你。”
梓滢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如果,如果我让你实现所愿,今生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我,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她看着她的皇后姐姐问了一句。
(九)归来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秦子岚回到都城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坊间都说他是神将,被人设计兵困大漠。5千个士兵,回来的不到500个,但是他却率领他们愣生生的从匈奴的老巢冲杀了出来。与外围的守将一起,杀了匈奴王措手不及。
匈奴军大败,匈奴王亲赴都城投降示好。
秦子岚还未走近合庆王府,就看到门上煞眼的白。似乎冬天永远地停留在了这座王府。
推门进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他的王妃。那个曾经总是像撇不开的负担一样,曾经让他惊讶,也让他失望又想念的女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星儿说王爷不知所踪之时,世人流言纷纷。王妃手捧王府祖先之牌位,求见皇上,寝殿外跪了一整夜,才得见圣颜。王妃跪地历数合庆王府的历代忠贞之士,详细描述了塞外战争之艰难和王爷之忠勇。皇上深为所动,下令不许任何人再诋毁合庆王。流言才止于此。
乃至得知合庆王大胜消息的那天,王妃当晚亲制一席,开心异常,一杯一杯的喝酒,喝一杯酒便跟星儿诉说以前与王爷的趣事一桩,乃至大醉。第二天早上,星儿发现王妃盛装而卧,表情平静安详,却已无气息。
在千军万马之前,在漫无边境的荒漠里,都比不上此刻的绝望。秦子岚面无表情的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眼前那新制的牌位,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去。走了几步,走到门框处,他停下顿了顿,又立即抬腿离去。而门前的一抹绿丛,远远看去,像忽然长出了几朵鲜红的花,将这抹绿和这片白衬托的甚是动人。
(十)结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不知谁说的,时间是冲淡一切的解药。
合庆王不明白,为什么人越老越容易回忆起过去?无论他坐着,躺着,或站着,无论他是在写字,画画还是在听琴,他总是能想起,那个整天在他后面叽叽喳喳的聒噪的小女孩,那个他在万人 当中,总是能一眼望见的婷婷医女,那个对他说,熬夜伤身的温婉少妇。那个他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却常常梦见的年轻王妃,跪在皇殿,慷慨陈词,只为了保住这个家,等待他的归来。
他总能记起,那让人绝望的纷飞大雪之中,她的影像似乎无数次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让他有勇气一次一次的从困境中挣脱出来,最终回到这个家。他有千言万语想跟她说,然而,归家后,家中却早已没有了她,他竟连她见她最后一次都成了奢望。
残阳似血,一生太长了。
幕合三十六年,皇后薨。一直伴其左右的侍女说,皇后一生刚强果断,陪伴皇帝度过不少难关,只是过了盛年,身体日衰。到最后,时常自语,道看到妹妹来接她回家,不进汤药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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