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胡全儿接了噩耗,吃惊非小,急忙忙撇撒了碗筷,随那人出去。赶等来到河沿儿,就见媳妇在地上躺着,脸色刷白,万幸人还在。
旁的见胡全儿到了,挑大指称赞,“诶!可养条好狗,不叫有老黑跟着,今儿你媳妇就算在这儿了,这狗是拼了命地往上拽啊!”胡全儿看老黑在三小姐的脚边趴着,哆里哆嗦,浑身水渍。一把搂住狗脖子,疼地眼泪一对儿一双儿地往下掉,半天儿,嚎一嗓子道:“儿啊,儿啊,我的狗儿啊!看咱家咋就恁么苦啊?”不住声儿地叫唤。有人过来劝,婶子大娘拦着,“叫他哭,哭出声儿就好了,都也是憋屈地!”
半晌,有人眼尖,扒拉胡全儿,“诶,诶!别哭啦,瞧你媳妇儿”,胡全儿停停,“啊?是啊!”又忙活媳妇,敢情人到了这步田地,脑瓜子里都懵了,也分不清个子午卯酉,谁先谁后。冷不丁反应,抹擦前心,拍打后背,掐人中,扣寸关尺,折腾一阵儿,媳妇儿那儿才哎呦了一声,疼地胡全儿墩地上,“媳妇儿啊,三姐!”掮起媳妇,总算控出两口水来,平安无事。
三小姐苏醒,眼神呆滞,说话有气无力,眼望着胡全儿与旁的各色人等,“当家的?”“诶,诶,在这儿呢!”“这是哪儿啊?”“河沿儿”,“我好么央在家躺着,咋到这儿来了?”挣扎着要起来,胡全儿把着,“他不是,你——”,要脱口还没脱口,被婶子大娘捅咕、挤眼,准知道有事儿,“啊——,啊!没事儿,才不是咱俩人儿玩么?不小心你一脚踩空——”,三小姐按着太阳穴,“咋我啥都不记得”,“没事儿,没事儿,走咱家走吧?换换衣裳”,转回头,胡全儿拿眼示意,那意思有劳大伙儿。抱起媳妇儿,深一脚浅一脚出来,跟着老黑,咬牙含泪往家走。
赶到家门口外,胡全儿瞧院里,屋门院门洞开,前后敞着,穿过堂风,呼呼喇喇,吹得屋里外头儿,哪儿哪儿都是坯儿片儿的。胡全儿心便懊糟透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没注意胡噜一声,打床里嗷就蹦起一个,照三小姐前心一下子,吓胡全儿腿软,好悬没把媳妇儿给折了。等站稳等,放床里平躺,却瞧地上,虎汹汹一双眼睛,呛毛趔些,那只狸花猫。
胡全儿随手抄笤帚,“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养不熟地,打不乖地,不看是啥时候了,还他妈跟这儿裹乱,滚出去!”说罢一笤帚疙瘩,打那猫嗷一声,可是没跑,依旧龇牙咧嘴。毕竟是从小小儿养的,胡全儿心疼,使脚一拨,连踢带捲。临门,那猫死活不动,扒着胡全儿裤脚儿。胡全儿躁怒已极,拔腿一甩,踢翻了在外。老黑在屋外看着,踅踅摸摸过来,胡全儿吼一嗓子,心说话儿,“今儿就咱家掉个个儿,看猫值夜,狗趴窝”,喊老黑进屋,不叫打架。
过去一宿,转天儿有好事的婶子大娘过来,“哎呦,他嫂子,怎么样了?”三小姐起不来,捂着被勉强答应,“恶心,吃不下东西”,唠一会儿磕,前言不搭后语。反正你问吧,也问不出个啥,一会儿送出来,胡全儿低声儿,“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哎呀?可别是冲着啥了,回你烧点纸儿,念叨念叨”,“诶,诶!”胡全儿应声儿,转头进屋,伺候媳妇喝了口稀粥,忙着就去买些香蜡纸马,烧埋锞子,当夜里就各十字路口、河沿井边儿,哪儿哪儿都送。
第三天起来,胡全儿看三姐就更加劲儿了,好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只是哭。胡全儿跟边儿还劝,“没事儿,不碍的,等我去找个好大夫,仔细瞧瞧,许就是犯啥迷症呢?”
三说两说,再看媳妇那儿低头,抽抽搭搭,背过脸去。胡全儿紧着安慰,“三姐,快别多想,这才够哪儿到哪儿啊?横是你这些天累的,等明儿好了,都把活儿放着我弄——,啊——?”一个啊字出口,却瞧三小姐,拧眉墩脸,鼻翅儿吸呼。猛转头,牙咬得咯咯响,上翻着白眼珠,蜷手肘,钩脊背,僵硬两条腿,噌就蹿下地来,好换了一个人,活鬼相似。
胡全儿大惊,嗷一声儿跳去当院,按胸口核计,“怎么了这是?敢是要现形是咋地?”少停,毕竟是自家媳妇儿,胡全儿定定神,再进屋,瞧里屋没有,瞧外屋没有,上没有,下没有,左转右转,“诶?人哪儿去了?”拧转头,便扫一眼镜子。“啊哈——!”胡全儿扑倒,只见镜子里照住,在身后趴贴了媳妇儿,轻飘飘,蹚着腿,似走非走,垂发披肩,面皮抽搐,好擎一把做活儿的剪子,正往前头儿比量呢。
胡全儿妈呀一声软栽了,在地上横转,看媳妇那儿又哭又笑,嗓子里咕噜咕噜,发的不是人声儿。笑一会儿,一把举起剪子,照自个儿肚子就攮下来,“哎呦,这可不行!”胡全儿起脚,噹地踢飞剪子,从后勒住媳妇,不管不顾。
这下不要紧,再瞧三小姐,浑身扭曲,在屋里挣扎。得亏胡全儿手上还有把子蛮劲儿,不然就真胡搂不住。便这样,三蹿两挣,三小姐在胡全儿怀里挣拧,要拿脑袋找门框。胡全儿不防,看情势,急将身子侧歪,好么,这撞得胡全儿脑袋上烧麦大小,眼睁见个疙瘩。顾不得疼,胡全儿依旧裹抱,没喘息,忽又寻了桌角。胡全儿见机,拖拽过来,腾地起脚,踢了桌子靠边儿。
折腾开了,东一下,西一下,拖来撞去。无意之间,顶开了三小姐的梳妆台,各色粉盒捅散,有簪环,有首饰,还几串珍珠链子,泼洒一地。于中还有个包纸蜡封的小药丸,不注意,一脚跺个稀碎。甚么呢?原是胡全儿在林中被救之时,那白眉老和尚给的一粒行阳丹。那当儿够乱乱哄哄地也没顾上,揣回家忙活起来就忘了。他俩揪着,屋里还有老黑,没明白这两口人儿是咋回事儿,在身后瞎汪汪,叫两声儿,看地上有那丹的碎沫沫儿,舔两口它给吃了。
嗣后,闹够多半个时辰,好算看着有点儿过劲儿了,胡全儿撒开,见三小姐那儿迷迷糊糊闭眼,也不知是睡没睡,不敢离人。思来想去,总也不是办法,就找一条绳子,打麻结,搓死扣儿,把三小姐捆巴捆巴,勒在床上。事了,胡全儿叹声儿,“三姐,委屈你了,等我找人”,撂下这边儿,狠心搌泪,奔镇集一处真武庙中。
半道儿寻思,要是陆老道在这儿够多好,心便念叨,“陆老道诶,陆老道!真是神仙你倒来帮一把啊?怎么了这是,屋里外头,接连不断,从打个大瓠翅儿开始,左一个,右一个,活鬼,树妖,猪精,狐狸,简直就没遇上好人,你说这娶个媳妇儿,想踏踏实实过两天安生日子吧,又闹这么一出儿,唉!”胡思乱想。
到镇上,胡全儿不敢耽搁,行走过一家老店。在店门口外,倚墙角儿横躺一个老道。嗬!没见这么脏的,浑身油泥,破衣烂衫,须发皆白,高挽着牛心发纂,手拎个大葫芦,另攥个破蝇甩。这正晒暖儿冲盹儿,瞧胡全儿过来,一伸腿儿,绊一个趔趄。
胡全儿嫌恶,“诶?没长眼啊?”没想老道不恼,反伸了葫芦过来,“喏,给爷爷我打点儿酒喝”,“你——?”胡全儿厌恼,又一想,“别,今儿我就是要找和尚老道来的,别跟出家人打磨”,按下心绪,接葫芦喊店家的,“伙计”,“怎么了,客爷?”“给安排一桌酒席,叫他可劲儿吃喝”,说罢一指老道,丢几两银子。
“啊——?是啊!”伙计作难,怎么?是真够脏,怕误了其他老客,可一看银子,只多不少,因此上犹豫。胡全儿焦急,“剩头儿都是你的”,“诶,是嘞!道爷,里边请!”伙计高兴,引老道进屋,捡个背静一桌,好酒好菜伺候。答对完了,胡全儿要走,抬脚的工夫儿,就听耳中有人叨念,“亲戚不当亲,听话不听音。睡觉睁只眼,遇事躲三分”,再一回头,看老道背着,不像说话的样儿。
胡全儿狐疑,不肯耽搁,急往真武庙里赶。赶等到那儿,嘿嘿,也都赶寸了,当家的法师不在,这会儿出门子,要晚些才回。小老道儿问胡全儿等不等。胡全儿心一横,一就也就一就了,靠在龟蛇边上,无聊闷坐。
等来等去,等去等来,那法师过晌没回,傍晚没回,天可就擦黑儿了。这会儿又累又渴,又困又饿,敢是叫三姐折腾他,两天两夜没正经吃过饭,正经睡过觉了,在龟蛇二将那儿倚靠,迷迷糊糊就着了。
觉中还做一梦,梦见自己统兵带队,管束人马,威风不二。胯下马,掌中刀,同朝廷上的队伍两军对圆,奋力厮杀。扑打一阵儿,忽然兵就都没了,剩他一个儿在一个庙中,回头看,供得是三清爷爷。便有官兵杀来,那领头带队的勒圆势满,当胸一箭,疼地他满地打滚,性命之间,摇摇晃晃。就听得耳外一个声音,“瞎磨蹭甚么?你媳妇儿那儿命都要没了,还不家走?”
霍地猛醒,真真切切,却回想适方才的声音,“诶?好似头前儿同我说话的?莫不就冥冥之中,可有神仙助我?嗯,也备不住,想那陆老道海交儿,没准儿就哪个三亲六故,瞅我可怜呢?”胡全儿起身,胸口隐隐作疼,揉一揉,好似真中一箭似的。担心媳妇,抬腿跺脚,“今儿也就是今儿了,且看你怎么?”贪黑赶夜往家来。
分教是:“赶下一城又一郭,遮莫恩怨是非多,根骨通透人渐老,哪般功过不消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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