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江南山色远

1.

凉爽的九月，当我在机场候机室看到捧着杂志认真品读的小男孩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小小的车站候车室，那本泛黄的书和捧着书的江南。

第一次遇见江南，是我作为准高中生的暑假，我坐火车去看望外婆。在喧闹的候车室，我看到邻座的一个男生，脚边放着简单的行李，运动鞋，牛仔裤，白色的T恤衫，手中拿着一本有些破旧的书，是《C调上的贝多芬》，腿上放着一本《宋词三百首》，男生在安静地读着书，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周围的纷纷扰扰。

那一刻，我注视着男生的侧脸，心底掠过小小的怦然，那个男生，那么安静，那么美好，或许，一见钟情不过如此吧。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丝毫掩饰，问他：“你好，同学，你喜欢宋词啊？”

然后我开始期待，期待我们的相识，然后可能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没有抬头。

我自顾自说：“我特别喜欢宋词，尤其是谢逸的《江城子》，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我有些得意地转头看男生，男生还是没有抬头，我有些怅然。广播里传来即将检票的车次，很多坐着的人开始排队检票，男生看一眼手表，然后看一眼候车信息表，合上书，放到随身的背包里。男生起身，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回视我，冲我礼貌而生疏地笑着，然后提着行李走掉了。

我望着男生的背影，他微笑的画面在我脑海里定格，高冷的男生或许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2.

我没想到，以后我还会再次遇见他，然后一起度过高一漫长又很短暂的时光。

高中入学第一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新同桌就是火车站那个礼貌而高冷的男生，大家轮流上台自我介绍，他叫江南，望断江南山色远的江南。

新生入学典礼，军训，排练新生文艺汇演的节目，忙碌又新鲜的生活让我忘记了两个月前的不愉快。

江南在文艺汇演的节目是王菲的《水调歌头》，我无法想象一个男生唱着千年前的文字，去挑战天后的歌喉。

“顾西北，你会弹古筝吗？”那天，江南忽然问我。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可是我的拿手本领，从六岁就开始学了。

“那我可以请你给我伴奏吗？”望着江南诚恳的眼神，我答应了江南。在和江南一遍一遍排练的时候，我开始后悔答应帮他伴奏，因为他唱歌真的是完全找不着调，很多时候，我前奏已经弹完，他依然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我朝他吼：“你可不可以专心一点！”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你可不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

我怎么会和这种人合作呢？我和闺蜜叶子抱怨的时候，叶子说，你既然选择了和他合作，就要拿出合作的精神，然后在舞台上一鸣惊人。

事实证明，叶子是对的，我开始努力配合江南，在开始前，我会用眼神提醒他，看得出，他也在努力。

终于，在舞台上，江南的一曲《水调歌头》征服了台下的观众，曲毕，江南说：“这次演出，我要感谢顾西北同学的帮助和支持。是她，不厌其烦地陪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才有了今天大家听到的曲子。”台下一片掌声。于是，江南和顾西北的名字开始连在一起。

江南很喜欢音乐，也喜欢宋词，他有一个很厚的笔记本，上面都是手抄的宋词，还有我看不懂的配图，密密麻麻像是女孩子的心事。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江南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侧过脑袋，问江南：“你还记的暑假时候的火车站吗？那个和你搭讪的女孩。”

江南扶着眼镜框仔细看着我，“我那天没戴眼镜。”

“那我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终究问出了心中藏了很久的问题。

江南愣一下，笑笑“我那么专注，没听到啊。”

好吧，江南，你赢了。

3.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要考试了。考试前，江南帮我复习英语，我给他讲数学题，算是公平交易吧。

叶子说：“你看看你，不是说西北望长安吗？怎么你每天望的是江南啊？”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只是交换而已。他的英语学那么厉害，数学那么差劲，我们这是资源共享，共同进步好不好！”

“好好好，我数学这么烂，也没见你这么用心和我资源共享！”叶子说着，跑开了，我懒得理她，如果她的数学烂的话，江南的数学就叫惨不忍睹了。

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出乎意料到了全班三十名开外，是我有史以来考过的最差的成绩。

我拿着语文试卷，盯着作文分那一栏的个位数的分数不知所措。江南也惊讶地看着我的卷子，我把试卷翻到作文那一页，无辜地看着江南。

“你傻啊，作文怎么写诗歌呢？”

我指着写作要求，满是委屈，“这个写作要求明明说了，文章体裁不限嘛！”

江南一字一句读着写作要求“确实是哦。可是，顾西北，考试的时候写诗风险很大，除非你的诗写的确实出色。”

果然，语文老师在课上没有点名地说：“有些同学啊，自以为文采斐然，居然作文写诗。你以为你是大诗人吗？没有那个本事，就请你不要去冒险，拉低了平均分……”说完，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

我看着卷子上算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诗歌，耳朵里是老师的话，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晕开了一行行文字，江南适时地递过来纸巾，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是天大的委屈。

第二天，江南没有来上学，望着空荡荡的座位，我很担心。下课悄悄用手机给江南发了短信，他一直没有回。

下午第一节课课间，年轻的班主任把我喊去谈话。她说，昨天江南顶撞语文老师了，语文老师很失望。在她眼里，江南是一个有天赋的可塑之才，居然为了我，一个任性到作文写诗的人顶撞她，她很不高兴，通知江南在家反思好了再来上课。

班主任说：“顾西北，我知道这件事不一定是你的错。可是，你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你考很低的分数，然后影响全班的绩效评价。还有江南，他受到的处罚。有时候，太过坚持就变成了固执。最重要的是，你并没有那个可以写一首让人眼前一亮的一首诗的本领。”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学着承担起“成长”这两个字的加冕。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可以的。

4.

江南来上课了，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江南道歉，然后我们一起去和语文老师道歉，语文老师笑眯眯地抚摸江南的头，满意地点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然后瞟我一眼：“你呀，长长记性吧！”

我和江南从办公室出来，走在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上，江南说：“其实，我觉得人生，偶尔也需要任性一两次。诗和远方，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遥远。等到有一天，我们一起考同一所大学，我们好好地谈诗和远方好不好？”

我点头答应着。

新的学期，江南并没有来上课，我开始只是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可是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没有来。

我给他打电话，一直到“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响起。

很久之后，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顾西北，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运动，好好写诗，不管怎样，请坚持你的梦想。不要问我去了哪里，也不要找我，我会记得我们的诺言，我在大学等你，等一个有诗的远方。等到见面的时候，我会把故事讲给你听。放学去学校传达室取我留给你的东西。

我后来无数次拨打过那个电话，从关机，到无法接通，终于，又一次，拨通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大妈的声音：“小姑娘，我真的不认识江南这个人，以后不要再打了。”

再也没有江南的一丁点儿消息，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孤独的天空，流星对我说，不要怕，我还会再回来。

我开始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我去背对我来说很吃力的英文，努力去理解句子的意思，再也没有把自认为写的很不错的诗写在试卷上，即使试卷要求文体不限。闲暇的时候，我会参加网络诗社举办的活动。

5.

一场大雨打湿了我所有的高中生活，看着满意的成绩，我报考了古代文学专业。

高考后，我去外婆家，遇到了江南的奶奶，三年前搬来，和外婆关系很好。她说，江南这孩子，从小听力不如别人，严重的时候，在哄闹的环境中，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可这孩子偏偏喜欢音乐。还好现在医学发达了，可以去国外治病了。

我照着奶奶给的联系方式尝试联系江南，“请留言”三个字让我的耳朵长了茧子。也许，望断江南山色远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带着离去通知书去了对我来说的远方读大学。

飞机起飞了，窗外，是翻滚的云海，我从背包里拿出江南留给我的厚厚的笔记本，那本快被我翻烂的笔记本，上面是每一首宋词都是江南的心情故事。

竹杖芒鞋轻胜马，是他的豁然。庭下如积水空明，是他的闲情逸致。阑干风冷雪漫漫，是他冬夜里的惆怅。

所有的词到《雨霖铃》戛然而止。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拖着腮，呢喃：“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我抬头，看到江南仿佛从阳光中走来。

我听了一个冗长的故事，即将就读音乐系的男主人公带着他治愈好的双耳把故事说给女主人公听，像宋词一样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