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小志

01
咸通九年,百姓聚集在刑场周围,不少小孩都捂着眼,脸上满是想看又不敢看的神色。刑台上,一个身穿白色囚衣,手脚被铐住的妇女缓缓走到前面,侩子手手里拿着横刀立在身旁。
不多时,只听得监斩官下令:“午时到,行刑!”
妇女缓缓闭上了双眼,头顶一阵风吹过,脖子冰凉凉的,她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看见朦胧中有一个影子飘过来,一如当年所见到的飞卿君,他嘴里仿佛还呼喊着幼薇两个字。
02
“你来了?”幼时的鱼幼薇看着门前站着的温庭筠,诧异道。
“温先生今天怎么没和斐诚公子他们一起来?”鱼幼薇从小就在平康里长大,鱼父谢世后,她们母女俩只能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上次那些姐姐们一起为温庭筠和斐诚公子等人陪酒奏乐后,回来对鱼幼薇说,她们遇到了一个有文化的“钟馗”,就是那个和李商隐、段成式三人,被公认为三名家的温庭筠。
后来再被邀请去歌舞的时候,鱼幼薇也便跟了去。那时,两人初次相逢,在饮酒作乐期间的诸多交流探讨,竟是如高山遇到流水之音。
“我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今天来只有一件事。”
“听说你诗做得挺好,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近作?”温庭筠开门直入正题,似乎为了化解彼此身份的尴尬。
“不如就烦请温先生现在出一道题目给我试试吧。”
温庭筠想起来时路上,正遇柳絮飞舞,拂人面颊之景,于是写下了“江边柳“三字为题。
鱼幼薇取出笔墨,思虑一会儿,便在一张花笺上飞快地写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温庭筠拾起纸张一看,字字推敲,竟大为叹服。温庭筠怔怔出神,那些以往在考场里见到的男子,枯肠刮尽,恐怕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吧?
“温先生怎么了?小女子作的诗可还行?”鱼幼薇心里戚戚道。
“这首诗我先收下。对了,以后你就叫我飞卿吧。”语罢,温庭筠也没对那首诗做出评论,拿着那张墨迹未干透的纸出门离去。
“这温公子,还真是个怪人。”鱼幼薇又想起了当初姐妹口中的“温钟馗”,不禁莞尔一笑。
自此之后,温庭筠常常出没于鱼家。为鱼幼薇指点诗作,交流探讨名人诗词,不仅不收学费,温庭筠还从自己的薪水里拿出不少来接济她们。
有的人,一旦出现,就会让你觉得以前所受过的苦与累,都值得。
只是,温庭筠的官场生活也不得意。
后来,温庭筠离开长安,远去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
而此时,鱼幼薇思恋之心开始泛滥。他在的时候,有些害怕见到他“钟馗”般的外貌,他不在的时候,满脑子里又全是“飞卿”的影子。
秋天感慨着秋风萧索,写下“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寒冬初至,仍不见回信,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飞卿,你在哪儿?我想你了。
因为想你,所以秋风悲,冬雪恶,寂寞由此生。
03
温庭筠每每展信开来,眉头都是一平一皱。
我如何能不懂你的心思,只是,我是个糟老头子,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呀。
正是因为爱你,我才不敢离你太近啊。
咸通元年,温庭筠重新回到长安,想趁着新皇初立之际,在仕途上找到新的发展。而此时,鱼幼薇也已经成为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再次见面,没有想象之中的激动,更多的是一种表面的冷静。心中千言万语,化作唇齿间,不过是站在门前的一句“你回来了。”
日子还是和以前那样,你负责温水煮酒,我来备纸研墨。
两人依旧如师生、如挚友般依旧彬彬有礼,只是,比起之前的相敬如宾,多了更多的拘谨。
他现在会伸回他接过茶时,不小心碰到的细手;
她也会在他偶尔专注的眼神里,脸红地扭过头。
只是,女子始终要出嫁,何况,还是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呢?
04
温庭筠有个土豪朋友叫李亿。一天,当温庭筠正在品读鱼幼薇的诗作时,李亿前来拜访。接过温庭筠手里的纸张,李亿对此诗更是赞不绝口:
“钟馗兄,这可是你的新作?”
“这是之前跟我学诗的少女作的,比起那些考场才子,如何?”温庭筠面露微笑。
“还有这等奇女子?我倒是要好生见识见识。”李亿闻此,笑得愈发开心了。
温庭筠想着,这李亿倒是不错,模样峻峭,家里也有些财产,更难得的是他还懂得诗词歌赋。不如就把幼薇托付给他吧,这样,我也能放心不少。
想到这儿,温庭筠便将鱼幼薇的事情全盘告诉李亿,并暗中略有提示,希望李亿能好好善待她。
李亿出门后,便心急如焚地上鱼家提亲。
鱼幼薇本来有所抵触,在他拿出重金收买鱼母,还说明是温庭筠介绍后,鱼幼薇才答应此事。
出嫁那天晚上,温庭筠翻墙进入鱼幼薇房间,两人第一次这么亲密接触。
鱼幼薇此时正对着镜子发呆,手里拿着笔,在梳妆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飞卿两个字。在看到朝思暮想的他来到面前后,又试图用力去擦掉笔迹。
只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早就被看见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
鱼幼薇冲上前去,一手抱住温庭筠,一手宽衣解带。
我可以嫁给我不爱的人,但我的第一次我想要把它给我的爱人。
温庭筠起先还顾着体面,哪能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呢?可挨不住致命的诱惑,加上仕途一直不得意,罢了罢了,索性就放纵这一次吧。
窗外风雨止息,屋内却是风起云涌,熄了烛,满屋春光乍现。
一翻风起云涌之后,鱼幼薇趁着夜色,鼓足了勇气道:
“飞卿,我们私奔吧,去哪儿我都随你。”
“幼薇,我对不起你。我这个钟馗不该走进你的世界,更不该……爱上你。”温庭筠啜泣道。
清晨,天未亮,温庭筠趁着鱼幼薇睡着之后,想上前亲吻之后离去,可是此时却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强忍泪水,转身离去。
而被窝里的侧着身的鱼幼薇,眼角也渗出了泪水。
05
鱼幼薇嫁给了李亿,却没能过上温庭筠期待中的生活。
李亿的太太不给鱼幼薇好脸色,“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李太太姓裴,出身于世家大族,裴姓是唐代著名大姓之一,家族势力遍布京城。
一进门,李太太就给了鱼幼薇一个独特的见面礼,她喝令随身侍女把出来热情迎接的鱼幼薇按在地上,用藤条毒打了一顿。
这个别致的见面礼是鱼幼薇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李亿就站在一旁不敢插手,完全没有之前所认为的君子风度。
没过多久,李亿在裴太太的威逼利诱下,狠心把鱼幼薇赶出家门,送到咸宜观当女道士。
此时的道观,正是一切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完全没有道家风范,反而成了类似青楼的红尘之地。而咸宜观道姑品性严谨,恪守规矩,所以还一直出淤泥而不染。
李亿捐出一大笔香火钱,还偶尔来“看望”鱼幼薇。
这里的看望,精神上的吟诗作赋占一部分,身体上的鱼欢之乐也占一部分。鱼幼薇也权当他是被逼无奈,可在她答应“先忍一会,我过阵子来接你回去”之后不久,李亿再也没有出现过,香火钱也从此断了。也不知这香火钱,是不是他种下香火而付出的筹码。
香火钱没了可以想办法,可是信仰如果没了,那就没办法了。
飞卿也从生活里消失了,李亿也不来找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天夜晚,她在房梁上悬挂一条白绫,打算就此结束这年轻的一生。幸而咸宜观主路过,才得以救下一命。
经历了一翻生死之后,她似乎懂了很多事情,于是请求观主封号。
观主赐号:玄机。
06
三年过去,道观中人去楼空,只剩下鱼玄机孤零零一人。就在这时,她听说李忆早已携妻远赴扬州为官去了。
她在冷清的咸宜观中深夜秉烛,写下了“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后来,鱼玄机陆续收养几个贫家幼女,作为她的弟子。于此时,为了谋生,也为了寻找缺失的爱,她在观外贴出了一副“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
一个人是有多寂寞,才会从诗人变成荡妇。
鱼玄机陪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兴致所至,游山玩水,好不开心;遇有英俊可意者,就留宿观中,男女交欢,好不快活。
因为没有经历过爱情,所以她错把做爱当作了情。
后来遇到酷似“李亿”的左名扬,于是常常留他在道观之中探讨人生大事。
除了左名扬外,还有一名叫做李近仁的富人,她和咸宜观中的开销基本都来自于李近仁,这也导致她在后面的诗文候教中,多了一些情感的因素。
当时还有一位官人裴澄,对鱼玄机也十分爱慕,可鱼玄机见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对他只是敬而远之。
经历了卖艺也卖身之后,她所追求的,便不再是卖身只为生了。
更多的时候,她卖的不是身,而是寂寞。
这一天,一个贵族公子应召而来,然而,玄机看上的却是他随从中的一个乐师陈韪。青涩腼腆、相貌清秀、有情怀、知书达礼。
次日,陈韪一个人前来。原来他回去也是对鱼玄机的风情念念不忘,二人再次见面,也就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直奔主题。
后来,鱼玄机有事外出,回来后发现今日陈韪没来,而贴身侍婢绿翘脸色古怪。自幼情绪归属感极差的她,决定搜身一探究竟。
结果发现绿翘身上有被抓过的痕迹,玄机拿起藤条鞭打,绿翘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被逼至极,她对鱼玄机反唇相讥,还历数她的风流韵事。
鱼玄机抓住绿翘的脖子,按住她的头朝地上猛撞。等她松手时,才发现绿翘已经断气身亡。
鱼玄机定下神来,趁着夜深人静,在房后院中的紫藤花下挖了个坑,把绿翘的尸体埋了进去。
只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后来东窗事发,鱼玄机被捕,定于秋后问斩。
而监斩官,正是之前被她拒绝的追随者:裴澄。
07
鱼玄机慢慢闭上了双眼,耳边一阵风掠过,脖子也冰凉凉的,她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待鱼玄机醒来时,只听得床前有两个影子在那里来回晃动。
“幼薇…”察觉到鱼幼薇的动静后,温庭筠作势就要跪倒在地。“裴澄兄,这次幼薇的事,我…无以为报”
“飞卿兄这是说哪里话,鱼姑娘只是误入歧途,不应当就此香消玉殒,这都是天意啊!”叫裴澄的男子赶紧上前扶起他来。
此时,温庭筠也彻底退出仕途,远离了庙堂纷争,一心在虢州写诗养老。
鱼玄机改名为鱼又玄,隐居虢州,一心当个归隐的诗人。
两个人正如当年师徒般,过着闲逸且自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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