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翠不知项羽是怎样带自己冲出重围的。她茫然地看着项羽的长剑带起一道道血光,茫然地看着身边一个个倒下,茫然地看着眼前由一片血红变为土地的浅褐色。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大帐的,她的脑中只回荡着钟离眛的惊呼——
翠,羽卒翠。
帐外士兵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听见了么?那虞姬的真名竟有翠字!”
“羽卒翠……这名字真是……莫不是存心咒大王?”
“嘘!小声点,别让大王听到了!之前钟离将军这样说,被骂得气都不敢出!况且现在汉军还在围住了我们,大王正在主帐发火呢,谁敢蛊惑军心!”
“唉,现在想出去都难!何况大王还执意带着个女人!”
怎么会……
虞翠身形晃了晃,扶额,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慌忙出帐,向项羽的主帐奔去,周围的士兵不时投来异样的眼神,让她心里慌得更厉害。
“虞翠?”项羽见到进入主帐的身影,一愣。桌上的酒壶以及他微红的脸,让虞翠顿时明白了眼下他的束手无策。
“大王……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你就别……”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远处传来的歌声打断,两人皆是白了脸色。这歌声,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就是楚歌。难道除了这小块项羽所在的营地,其余楚地都已被刘邦占领了?
项羽努力向虞翠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可惜到了最后脸上只有无尽的苦涩。他头一次败了,败在刘邦的手里,十万楚军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四面楚歌中,他不知道该怎样抉择。突围也许能冲出去,可那是要在一个前提下——没有虞翠。随从的江东子弟可以用生命开路,但也只能护他一人。虞翠终究是个女子,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挡不住三十万汉军。
想到这里,他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不禁悲叹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果然是这样吗……
虞翠眼神暗淡下去,最终,他还是要和她告别?
深吸一口气,她脸上现出一抹坚定。是时候做出一个决定了。她不愿成为项羽的拖累,倘若项羽真因她而失去性命,她如何有脸面对他战死的叔父,如何有脸面对千千万万为大业贡献出生命的江东子弟?
当初项梁对项羽的嘱咐如同一把利剑,一刀一刀,深深刺入她的心——
万万不可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她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滑入大帐中央,就着身穿的戎装,缓缓舞了起来。轻唱:
“来来,妾当与大王对饮——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曲调渐渐弱下去,虞翠一个旋身,项羽桌上的长剑就已到了她手中,轻轻一抹,脖颈上便多了一抹嫣红。微微闭眼,虞翠突然想起随他出征时,他问过的一句话——
“虞翠,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生死无悔。
她感到一阵眩晕,再也无力握住手中长剑,跌倒在地,大片的鲜血染红了衣服。她看见项羽惊慌地抱起自己,想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为无尽的黑暗。
项羽怔怔地望着怀中闭上眼的虞翠,地上的鲜红仿佛是灼目的烈焰,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被抽空了。
“不——”
嘶吼声在天空回荡,久久不息。
曾经的种种,在这一刹那全都向他脑海涌来——
“姑娘有些慢了。”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陪我看遍这天下可好?”
“好。”
“等我回来。”
“我等着你。”
他想起率军出咸阳时,她骑着马,长发飞舞,来到他身边:
“大王,何日共还乡?”
何日共还乡?
五个字字字如锥,重重击在项羽心口。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项羽跨上乌骓,像受伤的猛虎,带着最后的八百子弟兵突围而出。天亮以后,汉军才惊觉项羽已逃,迅速追击。
他逃到乌江边时,汉军包围了他。江的对面,就是他的故土,他生长的地方。
最后的八百楚军,也就只剩他一人。江边的船夫催促他快快上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苦笑:
“我已经,回不去了。”
叔父死了,追随他的十万江东子弟死了,就连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虞翠也离他而去,他就算逃过这一劫,又能做什么呢?
他跳下马来,这匹乌骓战马载着他出生人死,所向无敌,他请船夫将马渡过江去,留一条生路。乌骓哀鸣,拒不登舟,忽然扬蹄跳人江中,被波涛卷走。
汉军密密麻麻围拢上来,项羽瞥见叛楚降汉的吕马童,大笑:“吕将军来得正好,听说刘邦为了我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好,我将首级割下,赐给你,请功受赏去吧!”
长剑划过脖颈,他笑着倒下。这把剑染过无数猛兽的血,染过暴君嬴政的血,染过千万汉军的血,染过心爱之人虞翠的血,如今,也染上了他的。
项羽的双目最后也没有合拢,依旧大睁着望着天空。没有人知道,他眼中最后的画面定格,不是眼前汉军的重重包围,而是在会稽郡的虞家,那里有他希望守护一生的人。也许那人会对路过的行人嫣然一笑,问:
“我是虞翠,你呢?”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灯火葳蕤 揉皱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
假如老去我能陪
烟波里成灰 也去得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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