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牡丹:第二章(1)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18-08-20 08:10 被阅读7次

“夕阳红”老年护养中心建在”蓝星星”购物中心的正对面,簇新的一栋白墙绿瓦三层楼建筑,围着白色的回廊,占地面积相当大。从大街转进停车场的道路两边,种着两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绕龙柏,楼前的花圃里还积着雪。

室内室的温差太大,厚厚的玻璃大门格外沉重。玉翎把整个身子靠上去,才能推开。

“翎,你再不吃胖一点儿,总有一天被关在门外!”前台值班的办公室助理艾碧冲着玉翎笑:“你今天上早班?”

“是的。你好啊,艾碧,周末过得怎么样?”玉翎一边和艾碧寒暄,一边转上楼梯。

“夕阳红”是比较高级的护养公寓,大厅的硬木地板上铺着米色杂花大地毯,清一色的樱桃木家具,配着恰到好处的绢制插花,最小的一个单元月租也要八千美金上下。住在这里的老人们靠自己的多年积蓄、退休金、社会保险补助或长期医护保险金安度晚年,经济上是很宽裕的。

玉翎的办公室在二楼的走廊中间。她和经验丰富的老护士杰瑞平时两班倒,主要负责照管这个楼层的老人,提醒他们按时服药,及时处理一些头疼脑热的轻微病症,定期检测他们的血糖血压等等,事情比较琐碎,但工作量并不繁重。

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检出各位老人当天服用的药物,装进标好姓名的小塑料杯里,推在小车上给他们送去。

刚敲响205号虚掩的门,弗兰克洪亮的嗓门就响起来:“丫头,进来!”

“你早,上尉,”玉翎笑着走进去。年近八旬的弗兰克曾经参加过越南战争,以陆军上尉衔退伍。因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他终日坐在轮椅上,听觉却比常人敏锐得多。

“丫头,隔壁那两个女生还没有回来吗?”弗兰克问。

玉翎摇摇头:“还没呢,她们走了也快一个星期了。”

所谓“隔壁那两个女生”,指的是亨特太太和杰纳多太太,也都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二人如今的姓氏虽然不同,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丈夫先后亡故,儿女也各自成家立业,老姐妹俩便把自己的房子都卖了,到这里来各租一套公寓,对门而居,相依为命。

“她们年轻,身子骨儿都还挺硬朗,可以四处去游山玩水。这一回是去哪儿?”

“去南边,亨特太太的大儿子不是在佛罗里达州吗?”玉翎把弗兰克的药杯递给他。前天他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玉翎并不介意再说一次。这位当年驰骋疆场的老人家患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症,白发苍苍的头颅不受控制地微微振颤,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

他把药喝下去,然后拉起玉翎的手,利落地摇动轮椅到客厅另一边的计算机屏幕前:“过来!给你看我大孙子的照片!”

“啊,他昨天来看过你吧?”玉翎凑过去。弗兰克有一双儿女,儿子婚后安家在纽约。昨天是他的大孙子随高中乐团到新泽西演出的日子,弗兰克已经念叨了好久了。

“那当然,他敢不来?!”弗兰克下巴一抬,深刻皱纹里满是笑意。“他和他爹妈、妹妹都来了,接我去看了演出。他们还问起你呢,可惜昨天你不上班。”

照片是昨晚上的演出结束之后拍的。弗兰克坐在中间,一对孙儿女依在膝头,大孙子麦克手里握着小提琴,怀中抱着鲜花,西服革履,神气活现地。玉翎说:“哎呀,麦克打扮起来真精神!他妹妹也是个小美人啊。”

“麦克那小子,说话不多,可凡事心里都有数。他是个天才!”弗兰克骄傲地仰起脸。“他妹妹调皮,从小嘴巴不停的。她四、五岁那会儿,有一回我抱着她说,安妮啊,你是一个甜馅饼!她也不懂好歹,以为我说她什么坏话,立刻小嘴一噘,脚一跺,说:爷爷才是甜馅饼!”

这故事老弗兰克讲过不止一次了,可他那历尽沧桑的脸上的笑容,每一次让玉翎看在眼里,只觉得阳光普照。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隔壁的约克森夫妇吃完早餐回房间,从走廊上经过,在他们的笑声里从门口探头进来。

身材高大魁梧的约克森先生原来是一位钢铁铸造工程师。第二次大战以后,美国钢铁工业整体大幅度萎缩,他提前退休时还不到50岁,至今仍然担任着全美钢铁工业工程师协会的顾问,时常为这个协会的事情东奔西跑。他和身材娇小的太太海伦是那种典型的“高中甜心”,自小青梅竹马,到现在依然形影不离。

他们进来以后,弗兰克更加兴致勃勃,一边逐张重新展示那些照片,一边描述昨晚音乐会的情形。三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在一起,笑逐颜开,自得其乐。

这是老人们的好处。到了这般年纪,太阳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没经过没看过?再也不需要去冲锋陷阵,与人争强斗狠了,又都没有后顾之忧,他们的生活态度可以从容到十分,散播到周围的,全是淡月清风。

所以玉翎喜欢这份工作。觉得若是到大医院里去的话,头上有资深护士、护士长压着,工作时间又长,责任又重,即便薪酬更高也不会比在这里更有意思。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玉翎正在办公室里处理email。那头是《新风华》杂志的总编肖瑀的声音:“翎子啊,有一篇采访想请你去拍照。”

“不去!才从纽约回来,累死了。”

“死相!我又不是叫你即刻就去!”肖瑀笑骂。她是华裔社区顶尖的名女人之一,做事干净利落,为人八面玲珑。

玉翎也笑了,并不打算真的难为她:“说吧,你又看上了哪家的漂亮美眉?”

“不是什么美眉,是位先生,名叫刘家鼎,”肖瑀说话一贯绵软斯文,尾音拖得老长。 “亚美商贸促进总会评选出年度十大工商业界杰出人士,只有一个华人。消息还没有公开发布,我们已经联系好了独家专访。”

亚美商贸促进总会的“工商业界杰出人士”评选,旨在表彰那些立足于本族裔传统,积极促进美国经济发展和多元文化融合的优秀亚裔移民。该奖项设立半个世纪以来获奖的华人并不多,怪不得肖瑀要这个人的照片当封面。

“这名字以前没听说过,新人闪亮登场?” 玉翎问肖瑀。

“也不算什么新人,年纪老大的了。人家低调,不大在社区抛头露面而已。”

“在什么地方?下星期随便找一个上午吧,你约好了把地址电话一并email 过来给我,” 玉翎说完挂上电话,转进走廊尽头的值班护士休息室,脱下制服,给自己换上了一件暗红纹金线,腰间刺绣春风牡丹的长旗袍。再把头发绕一下盘在脑后,押上一支金红镶水钻的木兰花发簪。

等她打扮齐整再回到办公室,已将近四点,来接班的杰瑞也到了。

“这么漂亮!”杰瑞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她。

“哦,今天晚上城里有个活动,我怕回家换衣服耽误时间,”玉翎解释。

杰瑞问道:“还记不记得你去年圣诞节送给凯瑟琳那件旗袍?”

“记得啊,怎么呢,她不喜欢吗?”

杰瑞办公桌上的银相框里,放着她那一对孙儿孙女的照片,凯瑟琳是个非常甜美可爱的小丫头。杰瑞说:“她才喜欢呢!昨天他们班上一个同学的妈妈去给他们讲中国春节的习俗,她早上穿着那件旗袍就去了。放学回来跟我用中文打招呼,说她是花木兰公主。”

“花木兰公主!”玉翎大乐。女扮男装的花木兰被迪斯尼的大屏幕过滤一下,华丽转身,变成中国公主了。“改天我得找一点儿什么真的中国东西送给她!”

今夜纽约总领馆的春节招待会六点整开始,玉翎担心路上堵车,从“夕阳红”出来直接上高速,开往曼哈顿而去。


刚上路,成功的事业女性方若施小姐就打电话过来了:“你疯到哪儿去了?不在家好好呆着,电话也不接!”

“我今天上早班呢!你不会打我的手机啊?——喂喂,我说,秦中恺尚且不盯我的稍,要你管哪一门子的闲事?”

“害得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不到人!”

“咦,火上房了?”

阿施在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矫情。玉翎几乎可以看见她扶着头,期期艾艾的样子。

“说吧,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向我通报?”玉翎问。

“呃——我跟你说啊,有人约我这个周末出去吃饭。”

“哦?”她一向应酬多,和人出去吃顿饭有什么稀奇,然而她如此郑重其事,玉翎心下已经明白了三分:“对方是哪一路神仙,说说看。”

“一个新客户,刚认识没多久,”阿施说。“罗夫·劳伦的首席服装设计师,很有些艺术家气质。喂,你说……我要不要和他出去吃这顿饭啊?”

在万通商业投资银行,方若施是她老板手下的一员猛将,一般的商业广告渔翁撒网似捞起来的那些小鱼小虾,根本见不到她的芳容,她是负责以水磨石功夫吸引大客户投资的。换言之,与阿施打交道的,都是很有几分身家,经济状况相当不错的人。

“前几天还说无人可恋呢,”玉翎取笑她。“说话间就动了凡心了!”

“真说得难听!什么动心不动心!”阿施大声抗议,声音里却不带一丝火气。“这人说起服装来滔滔不绝,对别的事情嘛,就有些稀里糊涂。”

这方若施故意避重就轻,玉翎喝道:“先报上姓名年龄,已婚未婚,再说其他!”

“孟繁星,三十六岁,未婚,父母都是香港移民,正统华裔。还有,他幼承庭训,本人的中文功底也很不错,不同于一般的香蕉孩子。”

阿施面前此刻大概摆着此人的银行存档个人资料表,报得飞快。玉翎的兴趣来了:“听起来,此人百里挑一啊。”

“确实。外形、谈吐、风度、家世背景,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阿施又叹气。“可是……这种事最后靠的还是缘份。”

“人海茫茫,见到面不就是有缘份了吗?你自己也要加把力气把握机会,万事开头难,恋爱也是如此。”

阿施没好气:“加什么力气?吃一顿饭,喝一点小酒,然后把他拉到我屋子来?”

“小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千万不要耍你那点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稍纵即逝。人家约你出去,你爽快一点答应不会死。”

“不过是吃一顿饭而已,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开始唠叨!”

“你呀,别和我假惺惺的了,我开着车呢。回头有什么进展再向我汇报!”玉翎挂上电话,脸上一直笑出来。

那孟氏小子的条件如此之好,居然还“三十六岁,未婚”,可见天底下立定心志先立业后成家的远不止方若施一个人。玉翎有一种预感,觉得阿施这家伙搞不合适真有点晚运,这一次或许能修成正果了啊。

想当年,玉翎把着方向盘,想当年啊……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那一间六人合住的大学女生宿舍,充满年轻的温柔与芳香。玉翎和阿施是上下铺。眼看着身边一幕幕爱情的悲剧、喜剧、闹剧,四年之内接连不断地开场落幕,她们两个人自然也没闲着。

阿施不仅长相出众,个性也活泼率性,网球、滑冰、跳舞……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的小脑袋瓜子又格外好用,人家那些刚及格的作业答卷她拿来抄抄,偏偏能够抄出个优等,所以尽管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她照样连年是全年级的女状元。

那时校园里总有传言,说阿施冷眼倨傲,目中无人。其实这里面颇有些误会,她真不是那种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胡作非为的人。只是她生母早逝,后娘作主的家庭氛围逼得她早早立志,发誓将来不飞则已,一飞就要冲天。她那一句“先成名成家,后谈婚论嫁”的宣言,不知粉碎了多少裙下之臣的绮丽梦想。

玉翎自己呢,虽然比不上阿施的盛况,也着实热闹过一阵子,各式版本的“好逑传”接二连三地上演。不过,那些来来往往的男生们,没有人能和程雳比。那人聪明得不像话,博闻强记,学什么象什么。而且,他有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程雳和她们同年级,是医学院的学生。那年两院中秋联谊,晚会上程雳和他的同学表演小品。他头上戴着一顶废报纸糊的高帽子,手里持一把竹片削成的短剑,动作俏皮,言语滑稽,同学们个个被逗得捧腹大笑。

等他表演完了坐下来,玉翎在人堆里遭遇到他的目光。映着圆满的月光和熊熊的篝火,那双眼睛里跳动的炽热和深情,将玉翎混沌初开的感情闪电般刺破。

一见而钟情,再见而倾心,程雳说,沈玉翎是他见过的“最有才华”的女子。因为她几乎能背完《红楼梦》前八十回,闲来无事读欧·亨利的原文短篇小说。

多年前那个美丽的夏日黄昏,他把手放在玉翎头顶上,说:“这是天灵盖,又叫囟门,婴儿出生以后要长到周岁,这里才能闭合。你知不知道?”

“知道,”她坐在他对面,傻傻地回答。

“我要从这里灌进去一句话,”他停顿良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

那一刻,玉翎的整颗心都熔化在他的目光里。

昨夜,又梦见他了,梦见和他相逢在西雅图。玉翎从来没去过西雅图,可梦境就这么不讲道理也没有逻辑。他什么时候出现,出现在哪里,由不得她作主。

梦里是夏夜,昏黄的路灯在头顶模糊地亮著。他一手撑著墙,微笑著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那么高,肩膀那么宽,注视著她的架式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他们的距离那么近,玉翎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她在梦里歪著头,笑著问他:“明天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嘛?”语气裡有三分央求,三分撒赖,剩下的便是要挟。意思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可就要哭了呀!

可惜还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醒了。

唉,没有人能同程雳比,真的。那人天纵聪明,多才多艺,有本事把一场恋爱谈得银河倒泻,沧海盆倾。

——还是堵车了。玉翎把手肘搁在方向盘上撑着下巴,整个人陷在回忆里,视线中前方首尾相接的车阵也变得迷迷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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