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丽丝是一颗鸢尾属植物的种子,但到底是德国鸢尾还是巴西鸢尾,她自己也闹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她和所有的鸢尾种子一样,都非常嗜睡。
大多数植物的种子被埋到土里之后,只要泥土的温度、湿度合适,都能迅速萌发,冒芽抽茎长叶,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或精彩或无聊的一生。但是艾丽丝和她的姐姐妹妹却总要经过一年多的休眠之后,才开始慢吞吞地萌芽。
阿尔卑斯山上的风神温德本来对此颇有微词。因为温德是个大忙人,每个季节都有一大堆使命必需达成,催促种子们及时发芽是他整个春季的首要任务,同时它还得叫冬眠的动物起床,提醒某些得过且过的鸟儿们换羽……然而鸢尾家族的种子姑娘们因为过于嗜睡,总是大大地影响温德完成任务的进度。为此温德没少遭到巡山女巫们的取笑,“温德大人你是不是老了不中用啦,我们都从东到西巡完一遍山了,怎么你连几颗小种子也还没有叫醒?”
这些女巫真是没大没小的。温德虚张声势地吸了口气,作势要吹乱女巫们刚梳理好的亚麻色长发,吓得她们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不过好在温德见过鸢尾花盛开之后的样子。凡是见过鸢尾花盛开之后美丽模样的人,都不舍得为她们的那点小毛病而责怪她们了——就算是成天忙忙叨叨不大懂得怜香惜玉的温德也不例外。
所以温德耐着性子催了好几十遍,直到睡得最沉的艾丽丝也在最后一波醒来,温德才如释重负地离开。当艾丽丝打着哈欠伸出两根小细胳膊打算伸个懒腰时,她惊讶地发现,外面俨然已经是春末夏初,广玉兰已经花开到荼靡,黝黑的枝干上冒出来不少新生叶片,就连晚山茶也已经挂满一树碗口大的粉色花朵,在接受蝴蝶们的赞美了。
艾丽丝环顾了一下身边,看到好多姐妹都已经长到四叶或六叶了,不禁对自己严重睡过头感到有点懊恼,担心在花期到来之前自己能否来得及长好十二片叶子。要知道,鸢尾是有名的使徒植物,如果未长满十二片叶子就开花的话,会被认为离经叛道而遭到年长鸢尾的严厉责备。
“你在担忧什么?”一个欢快热烈的声音问,“风终于停了,天上一朵云也没有,阳光这么充足,这大概是阿尔卑斯最好的春天了,你为什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艾丽丝东张西望半天,也没找到声音的来源,正在纳闷,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在这儿,向上看小家伙。”
艾丽丝努力扬起还有些晕晕陶陶的脑袋,总算在树林间透下的炫目阳光里,看到了那个修长的身影。
“你是谁?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一棵树吗?还是,一株草?”艾丽丝眯缝着眼打量眼前这个家伙,说它是一株草,它未免长得太高了,说它是一棵树吧,它的体格又未免太瘦弱,相对于它硕大的金黄色脑袋来说,显得有些比例失调。
“哈哈,我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株草。”那家伙被艾丽丝傻呆呆的样子逗笑了,“我和你一样,是一种花。”
“一种花?”艾丽丝表示怀疑。它熟悉和自己一样同为植被花种的小苍兰、郁金香、雏菊、薰衣草、风信子,也熟悉蔷薇、杜鹃、夹竹桃、山茶、海棠、栀子这些灌木或小乔木花种,大家要么一丛丛、一簇簇地抱团取暖,要么就是自成一团,有数不清的分枝,好让花开起来不那么寂寞。但是这家伙是属于哪一国的?孤零零如一根颀长的竹竿杵在这儿,既不趴伏在泥土里拉帮结伙,也不攀附在大树上,甚至自己也不长出更多枝桠,直愣愣、瘦骨伶仃的却还笑得这么开心。
"我不需要多余的枝桠,也不用依靠大树,太阳在哪儿,我就朝向哪儿。”那家伙颇为自得,“追逐太阳,这是我的使命。”说着它把脸朝着太阳的方向侧了侧。
“使命?”艾丽丝感到很新鲜,“花儿有什么使命可言?我们所做的一切,在黑暗的泥土里休眠,睡够了就被温德叫醒,发芽抽茎长叶结出花苞,最后不都是为了开花吗?”
“阳光我们是需要的,但是就如我们对雨水的需索一样,都应该是有度的,过多的暴露在阳光里或者过多的浸泡在雨水中,有时会令我们错过最佳花期,有时会影响我们成花的花瓣宽度、厚度、颜色的饱满度。”艾丽丝说,“如果我们的美丽打了折扣,蝴蝶的赞美就不会那么热情了。”
“你说的也没错。对于一朵鸢尾花来说,开出美丽的花朵就是你们的使命,但是对于我们向日葵来说,追逐太阳比保持美丽要重要得多。”那家伙昂着头说。
“向日葵?”艾丽丝想起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曾经听一只热爱旅行的灰毛山兔讲过,向日葵这种花是一位痛苦死去的画家笔下的宠儿,那位画家一生追求理解与友情而不得,却在短暂的生命中画出了永恒的向日葵。
“你知不知道一位伟大的画家……”艾莉丝刚要试探着问一问,那个家伙已经接了过去。
“是的。我们的家族正是因为他才获得了盛名。”那个家伙朝着太阳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老实说,我给自己取名为‘文森特’正是为了纪念他。我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听了太多关于他的轶闻。他笔下的向日葵就像一团团熊熊燃烧旋转不停的火焰,诚挚而热烈,为追求光明和自由奋不顾身。”
这个给自己取名叫“文森特”的瘦长家伙说着说着,又把金黄色的大脑袋朝太阳的方向转了转,“所以我说,追逐太阳是我的使命,就像他把一生耗在追逐生命的光源和热源——虽然最后他被命运毫不留情地狠狠灼伤。”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他也画过你们,我是说鸢尾花,他也画过鸢尾花,他画的鸢尾花鲜丽可爱,但又有点忧伤,有点孤独和不安——说起来跟你还真是相像,虽然你现在还没开出花来。不过我想你的花朵也一定非常美丽,忧伤不安又楚楚动人。”向日葵“文森特”说。
艾莉丝听得入了神,心里突然对开花有点迫不及待了,她一反慵懒的常态,使劲地往上窜了窜,成功地冒出了第三第四片叶子。
等艾莉丝终于长齐十二片叶子,也准备好了紫色花苞 时候,向日葵“文森特”的叶子已经开始有点卷曲,脑袋也变得沉甸甸的,虽然仍然是朝着太阳的方向,却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昂首挺胸。
“你还好吗?”艾莉丝不无担心地问,“现在已经是盛夏时分了,这片树林虽然处于阿尔卑斯山的低海拔山段,但是阳光也是异乎寻常地炽热,你不妨转过来背对着它,稍事休息。我想谁也不会责怪你的。”
“不,我永远不会嫌阳光太过炽热。”向日葵“文森特”固执地说,“况且我的种子已经到了需要大量光照的关头。”
晒足阳光的向日葵种子粒粒饱满,散发出成熟的香味,引来了一只麻雀。艾莉丝亲眼看到麻雀用它尖尖的嘴巴啄走了一粒长得最好的向日葵籽。艾莉丝就仿佛自己被啄了一口一样,身上疼得一颤,小小的花苞张开一个口,露出了一点小火焰一样的紫色。
“把头低下来一点儿吧。”艾莉丝请求地说,“一会儿可能会飞来更多的麻雀,它们是一群贪吃的家伙。我听说它们呼朋引伴,不到半天工夫就把对面山坡上唯一结果的一棵野苹果树上的苹果啄得精光,害得最小的巡山女巫鲁娅饿了好几天肚子。”
向日葵“文森特”拒绝了艾莉丝的好意,“有些痛苦是必须要领受的,”它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我原来的家是在德国南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家农场里,我是被一只鸟吞到了肚子里,最后带来了这片山林。”
艾莉丝因为惊讶的缘故,花瓣张得更开了,几乎满开。
“说到我的家乡,我现在可以确认你是一株德国鸢尾了——”向日葵“文森特”十分笃定地说,“你看,其他鸢尾花一般都是有两轮花瓣,外轮花瓣大,略微下垂,内轮花瓣小,稍稍收敛。而德国鸢尾内轮花瓣几乎是不展开的,一直合抱在一起,外轮花瓣低垂,花瓣上还长有毛茸茸的东西,这也是你比其他鸢尾花的可爱之处。而且你的花朵也明显比其他鸢尾的花朵大,叶片也要宽上不少。”
与此同时,又有两只麻雀来啄走了几颗葵花籽,艾莉丝捕捉到“文森特”脸上虽然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但是它每被啄一下,身躯就轻微地抖一抖。
艾莉丝几乎要哭了,当然并不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是为“文森特”承受的痛苦感到难过,“把你的头低下来一点就好,不要让它们啄到你。”她再次请求道。
“艾丽丝,别为我担心……”“文森特”安慰艾丽丝,“它们会帮助我……”后面的声音艾丽丝听不清了,麻雀飞来得更多了。这本来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树林,平常来这里的鸟儿并不多,一棵成熟的向日葵的被发现,在这个夏日午后突然令这片树林空前热闹起来,“文森特”的声音最后完全被麻雀们扑棱翅膀和啄食葵花籽的声音淹没了。
一直到太阳的光芒渐渐隐去,傍晚来临,只剩下一些云彩映照的余光投进这片树林时,鸟群才渐渐散去。
“文森特,文森特……”艾莉丝打起精神急切地呼喊那个高高的家伙。
“文森特”没有回答她。
艾莉丝借着落日的余晖朝上望去,看到“文森特”的头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低垂着,叶子也耷拉着,空气中已经没有了成熟葵花籽的香味,想必那些饱满的种子已经被麻雀们一抢而空。
“这家伙,明年又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冒出来追逐太阳吧?”艾莉丝喃喃地说,“毕竟是‘文森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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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吃七个野苹果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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