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十二年前的这幅画面:我在母亲的床前一边看护母亲一边备课,课文是李密的《陈情表》。望着躺在床上不能进食不会说话日渐消瘦的母亲,我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李密为了照看祖母,拒绝皇帝的再三征召,而我接到一纸调令就屁颠屁颠地从初中跑到高中去,母亲在我调入高中第二年就摔倒中风,不正印证了“父母在,不远行”的古训么?
在我参加工作到结婚的十年时间里,母亲经常到学校来看我,而且一住就是十多天。我的单间里只有一张床,母亲就跟我搭铺。那时我觉得自己大了,需要有自己的空间,不愿意再和母亲一起睡,睡在母亲的脚后跟非但没有觉得幸福,还有些厌烦母亲呢。有一次,母亲来办公室找我,我见到母亲只“哎”了一声,就算招呼了,同办公室的徐老师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批评我没有礼貌,我却大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母亲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有些失落的。如果我一看到母亲,就高兴地跑上前去拉住母亲的手,亲热地问候母亲,母亲又该是怎样的欣慰啊。记得母亲曾在我面前提到过同村的竹生(也是跟我一样考学出去的青年)回家来还趴到他母亲膝头的事,我当时就想,一个小伙子趴到母亲膝头撒娇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呀,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母亲委婉地告诉我,我这个当儿子的对母亲不够亲昵啊。
结婚后,我买了两居室的房子,母亲一间,我们一间。村里人见到我母亲,总夸我是孝子,说我母亲有福气,能够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其实,母亲又是买菜又是烧饭又是洗衣服,还要帮我带孩子,做的全是累人的活,而此时,母亲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哪里是享福。而真正让我觉得歉疚的的还不是母亲干活累(母亲劳碌一辈子,是从来不怕干活的),而是我没有好好陪伴母亲,没有对母亲说过什么贴己话,尤其是女儿出生后,一门心思全部扑在女儿身上,更是忽略了母亲。那时我怎么就那样贪玩,一得空就往外跑,或者跟同事喝酒打牌,或者带着妻女出门玩,从来没有去想过母亲的感受。而母亲对此却毫无怨言,我们每次从外面回到家,母亲总是会高兴地坐在客厅迎我们。有时我夜里很迟到家,母亲也一定会给我留门,我说,我有钥匙,干嘛这么迟不睡,母亲说,只要家里有人没到家,就会睡不着,我说,有点饿了,母亲就会捧出饭菜,我说怎么还热的,母亲说,已经热了好几遍了。我是个羞于表达的人,此时我想说的是“妈,让你操心了,让您受累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我都这么大了,还把我当小孩啊”。
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八年里,唯一可以安慰的就是我们没有在母亲面前讲过重话。母亲虽然是农村妇女,可同时又是个文化人(民国时期高小毕业),自尊心很强,她不在乎干多干少分多分少,却很讲究颜面,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做人有骨子”。母亲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指指点点,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外人讲过母亲的不是,却在家里看到过母亲伤心的样子。那时我还小,一天傍晚看到母亲坐在后门的门槛上边看信边抹眼泪,野蜂落在她头发上也没有察觉。后来我才知道是那封信是我的异姓哥哥写来的。我的母亲原先的丈夫是淳安的一位富商,解放后以投机倒把罪被政府关押,因怕连累我母亲,就从狱中寄信给我母亲,要我母亲赶快改嫁。我母亲改嫁后就把我的那个异姓哥哥寄养在我外婆家了。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许多青年都有清算思想和决裂气概。在那封信里,正值上山下乡的哥哥大概有责怪母亲抛弃他的重话吧,而这正是母亲最觉得亏欠而又无奈的地方。还有一次是家里的哥哥从生产队息工回到家后,母亲问哥哥队里的玉米什么时候分到户,哥哥回了句外面学来的狠话“急什么,吃吃要下棺材啦”。这本是村里熟人之间一句夸张的笑话,但儿女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就一点也不好笑了。母亲总是把儿女放在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最能让母亲伤心的就是儿女啊。母亲当时什么话也没说,晚饭也不吃,就上楼躺到床上去了,直到哥哥跪在母亲的床边哭着向母亲道歉,母亲才起来吃晚饭。岂止哥哥,我也曾让母亲难过。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因与女友未婚同居被单位开大会点名批评。我觉得很没面子,好几天不怎么说话,常常一个人到山上或小溪边呆想。那几天,母亲正好在我学校,我怕母亲知道了会难过,就催母亲回家:“家里的鸡都好几天没喂食了,你好早点回家去了。”其实母亲已经从旁人那里知道了我受处分的事,只是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只是在临走的时候,用了很低沉的声音说了句“要好登登的啊”。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里包含着母亲的多少个不放心,让母亲带着担心离开,又会给母亲带来多少个不眠之夜。
儿女可以让母亲伤心,也最能让母亲开心。我记得十岁那年,母亲带我到梅城外婆家住了十多天,有天晚上母亲带着我看样板戏《沙家浜》,座位很好,正中靠前一点。快开演时,幕布边探出一个脑袋和一只手,跟母亲打招呼。母亲的脸上泛着红光,指了指幕布边的人对我说:“看见没,你哥!”原来我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在里面演正面人物,还是主演,座位票也是哥哥挑的,难怪母亲很兴奋。这种表情在我考上大学时也见到过。录取的消息是公社广播的,母亲站在广播下听得满脸泛光,还爬上凳子把广播取下来擦得干干净净。母亲去世后,我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从母亲的床下找到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剥开层层包皮,里面竟是我读高中时的三好学生证书、读大学时的校徽,还有一些发黄的旧报纸,上面有我署名的文章,原来儿子微小的成绩在母亲那里都是快乐的源泉。我想告诉天下的儿女,你如果爱你的母亲,就努力做出成绩,让母亲骄傲吧。
在母亲离开我的十二年里,虽然很想念母亲,却不敢写母亲,因为母亲是我不敢触碰的疼痛。有好多回,我在梦里到处找母亲,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我的心就不断地下沉下沉……最后难受醒了。有时我又忽然看到母亲了,坐在院子里看书,原来我的母亲去世是做梦,梦都是反的,我就高兴地陪在母亲身边,陪她看书陪她说话,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离开母亲了。可醒了之后又陷入无尽的难受之中。
一次聚餐,我的第一届学生讲起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礼拜天下午,几个学生到我的房间里问题目。看见我在书桌前备课,我的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书。房间里很安静,外面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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