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自我修养

每年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是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就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

——《立春》

前阵子看毛喻原的书，觉得意思不大，倒是野夫给写的序有点意思。他提到了两种人生，说有的人殷勤早慧，自来便心雄万夫，别有怀抱，一生常在奋斗中，是所谓的栋梁之材。但更多的人，“挣扎泥涂，在伟人的所谓使命征程中填沟塞壑，籍籍无名仿佛未曾于此世往还”，是所谓的草芥之命。

这两种，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大人物”和“普通人”，在游戏里，就是主角和NPC。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大大的梦想，不过大部分人或早或晚都要接受一个设定，那就是——自己其实是宏大的人类历史上一枚可有可无的NPC。

作为一个已经接受了自己NPC设定的普通人，我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最重要的素养是什么？我给自己的回答是：清醒。

我们需要经常问自己的问题，无非是这三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几个问题的顺序很重要，必须先想清楚前两个，才能避免迷失在第三个问题里。因为第三个问题是关于我们的梦想、欲念，和心头的每一点痒。虽然广告商笃定地告诉我们“你，值得拥有”，但在决定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们必须问自己——它是否真的值得拥有？

第一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渔夫和金链子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渔夫驾着小船在海上捕鱼，无意间打上来一条金链子。渔夫开心坏了，就把金链子拖到船上来。金链子特别长，拖啊拖，小船严重超载，海水灌进了船里，渔夫淹死了。

小时候觉得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人们不要贪心。现在想想，我觉得这是个教人们要清醒的故事。金链子太长了，而且无法断开，不存在一个“只剪一段链子留下”的可能性，所以必须要做一个决定——是完全抛弃它，还是完全接受它？做这个决定，需要想清楚自己乘坐的是万吨巨轮还是一艘薄薄的小船。

金链子是名利，船是人心。一夜成名和一夜暴富，听起来颇令人兴奋，但名利这东西，需要一颗大心脏来装。把金子拖进船的时候，最好评估一下，自己的心脏容量够不够大。

第二个故事

我家附近的商场，常年有一位流浪歌手驻唱，无论冬夏他都裸着上身，试图吸引更多人注意。每天傍晚，他会走到街角开始调试麦克风，用蹩脚的英语说着“test”，然后开始唱一支又一支走调的歌，听得我暗暗心疼原唱。

他似乎很陶醉于自己的音乐世界，但我想围观群众驻足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被他的音乐吸引。就好像选秀节目的海选常年吸引着可观的收视率，并不是因为海选的选手唱歌多好听，而是因为太多不清醒的人使大家从一种自我认知的优越感中获得了愉悦。

“你唱得这么难听，自己居然不知道啊。”群众心里偷着乐。

只有年少轻狂可以被原谅，只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以被赞赏。毕竟，10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超人，大家还会说你可爱；40岁还觉得自己是超人，就是可怜了。

第三个故事

《梅子鸡之味》里，郁郁寡欢的艺术家阿里从未爱过他的妻子法朗吉斯。但是，她对他一往情深，牺牲青春和自尊也要和他在一起。最后她如愿嫁给了他，她努力工作、持家、养育孩子，做他最爱的梅子鸡。可是，生活回报给她的，却是艰辛、冷漠与无所适从。

她向他追讨同样的爱、责任和付出，但得到的只是漠然。她于是摔断他的琴，终结了他对一段旧情的荒唐追忆，并最终将全家人拖入了不幸的泥潭。

爱上一个艺术家，本没有什么错。但她只了解欲望，却偏偏不了解自己——她不是伊兰娜，也不是艺术，他不会爱上她。

第四个故事

前几天，奇葩大会的冉高鸣突然火了，原因是他讲到一半就被评委斥责三观不正。

总结一下就是，他声称自己是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但是因为没钱，健身只能选择廉价健身房，出游只能挤在4人大床房。在以非常刻薄的语言描述了穷人的生活后，他得出结论，“生活检点在穷困潦倒面前屁都不是。”这时候高晓松打断他，说他在侮辱一个阶级和他们的生活。

很多人觉得高晓松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他居高临下地指责一个努力奋斗想要咸鱼翻身的青年，无非是希望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停止奋斗，继续安于现状。

我是看了网上的讨论才找到这段视频来看的。看完之后，我觉得高晓松批评的对啊。因为，他的确是三观不正啊。

所谓三观不正，并不是想要摆脱贫穷时的挣扎、惶恐和焦虑，甚至不是对财富和地位的歇斯底里的追逐，而是对隐身在幕后的沉默的大多数所施加的刻薄解构和肆意中伤。

钱当然很重要，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但钱的重要程度因人而异。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用青春、健康、尊严甚至灵魂来交换物质财富，也有人真的视金钱如粪土，更多人在二者之间艰难地求取一个平衡。

冉高鸣对贫穷低贱的生活所施加的语言暴力，更像是一种对有产阶级的谄媚。可惜，通过对自己的贬低和否定，告诉他们“我想要变成你们”，并不能赢得尊重和认可。毕竟，自私自利是耻辱，自甘堕落是耻辱，自我放弃是耻辱，但贫穷并不是耻辱。

世界上努力奋斗的人有很多，但并不是人人都打苦情牌；向上攀登的姿势也有很多种，只不过有人选择了更丑陋的那种。

今天，他是一个不安的、焦虑的、歇斯底里的投机者，对普通人的生活嗤之以鼻。明天有两种可能。也许他将困守在NPC的大军中，一生郁郁不得志；也有可能，他真的实现了阶级飞跃，但那也无非是世界上少了一个三观不正的穷人，多了一个三观不正的富人吧。

在这个故事里，不清醒的不是冉高鸣，而是支持冉高鸣的吃瓜群众。

在所有的不清醒中，我觉得这是最可怕的一种。

《四重奏》里我最喜欢的一段是，音乐家对着甜甜圈洞乐队的背影说，“有志向的三流，就是四流了。”

这句话，讲的就是普通人的自我修养。

《立春》里的小镇文艺青年王彩玲，一直觉得自己是艺术女神。

《米德尔马契》里的Casaubon，一直想写一本参透宇宙的百科全书。

《我是路人甲》里跑龙套的大叔，一直相信自己能成为真正的演员。

想成为大人物，这本身没什么不好。但这些都只是“去哪里”的问题，就像黑塞说的，“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认清自己再出发，会省去很多的烦恼。说真的，不管是做大人物还是做普通人，都挺难的。

做大人物，出生时要天降祥瑞，小时候要天赋异禀，长大后要卓尔不群，还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几度沉浮，最后才能荣登成功学，笑看人生百态。做普通人，终其一生都在抵抗自己的懒惰、怯懦和永远在骚动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栋梁之材和草芥之命，可能活着的使命不同，但说到底，不过都是向死而生。

至于同样身处亿万NPC中的我自己，当我思考“去哪里”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男神王小波贴心地送来了小抄：

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