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我和平叔是给一个搞装修的包工头干活,平叔会粉刷砌墙,我就干搬砖和泥之类的活儿。平叔第二天就去干活了,我是在小姑家待三天后才去的工地。我自己一个人按照事先被告知乘车路线去坐公交车,在公交车上想着自己是去工地做工,第一次有长大的感觉。看城市的高楼,听城里人的说话,又有点不安。
当时是在给一所中学一栋办公楼搞翻修。学校只提供一间房子给装修队当作厨房,睡觉则是在校外的另一处工地宿舍。除了我都是中老年人,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后就都笑我,说我干不了几天就老老实实回去读书了,说我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前两天我就是提水泥桶,第二天我的双手就都起水泡了,水泡刺破后伤口一旦碰撞就生痛。不到一周我的肩膀就磨破了,磨破的地方若再负重,每一次都心惊肉跳。我终于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感觉,每一秒钟都在想明天就不干了。我想,如果我是跟着我爸一起干活的话,我应该早就跟他说我不干了。我早就不大愿意和平叔说话了,我变得沉默寡言了。
那个包工头虽然是我们老乡,但是人鬼得很,我一来他就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干完这个工程是不发钱给我的。此外,我不想被这些个老乡笑话,他们回去肯定要拿我的事情说给他们孩子听。我还挺想挣一笔钱的,虽然我没有想过挣钱干什么。
平叔发现我手起水泡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创口贴给我贴上,叮嘱我干活时要带上手套。我自己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肩膀也磨破皮了。幸亏需要肩挑的时候不多,否则我捱不下去了。
校园有一处三十米长绿荫架,绿荫架下两侧各有四条一米左右的石条凳。每天一吃完午饭,我会到这里找一块石凳躺下睡一觉,虽然每晚很早就睡觉,但是天气太炎热,宿舍电扇根本不够用,晚上总是睡不好。中午那个包工头总是和几个人慢悠悠地喝啤酒说话,吵得人无法午睡,只有平叔不受干扰可以好好睡午觉。
绿荫架上面的植物虽然繁茂,但是依然不能完全遮挡阳光,石凳上非但不凉快,还被晒得有些发烫,躺时间长了就烤得慌。不过我总还能第一觉睡上十几二十分钟,被热醒后,我就换到另外块石凳上睡,多数时候再也睡不着了,但也还愿意躺着。
绿荫架旁边是一排房子,看起来是教职工的房子。在我午睡的时候,不时能从一所房子里传来琴声。后来我发现是一个女孩在弹钢琴,她每天午饭前会弹上一会,直到她妈妈喊她吃饭。
有一次我在一条离房子最近的一处石板上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一段对话。
“看到没?那个小男孩,比你还小呢,每天从早到晚干活,中午睡觉都没地方睡,这大热天睡石板上,你看他多可怜!你瞧你洗个碗都嫌累,那你好好学习也行啊,成天就想着看电视!”
“我才看多大一会啊。”
“你还顶嘴?我看你是好日子过油了,该让你也吃吃苦,等你爸回来把你送农村待几天,省得你烦我!”
此后还听得女人唠叨着什么,女孩儿偶尔几句回应,但是听不真切。从那天后,我就没有在这一条石板上睡觉了。不过有一天,我刚从睡意中醒来,迷糊中看到一个穿白裙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我看到她时她也在看我,眼神交会的瞬间都像触电了一般,迅速收回各自目光,女孩加快步伐从我旁边走过去。我过了一会才去看她背影,她身影一闪消失在门洞里。
我坐了起来,回想刚路过女孩的模样。她长得白净,眼睛很大,扎着马尾辫,身材有些单薄,走路的姿态轻盈,特别她最后加快步伐时的体态,在身边掀动微微的风,风中蕴含着少许的清凉。也许是天太热了,才给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有相当确定那不是我的想象,而是真切地感觉到的。我想她会不会是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呢。那天下午白裙女孩的形象一直在我头脑里,产生各种有关与她的幻想,在那种状态下干活就不觉得那么累。
第二天干活是给三楼的屋顶检修,更换那些碎掉的瓦片。我在屋顶上干活时,双腿不禁发抖,但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恐高症的说法。以前在爬树爬到一定高度就会害怕,但是从来不跟别人说,只是认为自己胆小。平叔看到我哆哆嗦嗦的样子,笑话了我一通,事后还说我干活不行,该去好好读书将来靠脑子工作。
有一天因为下雨停工半天,午睡后我百无聊赖地坐在石板上发呆。一个三十多岁体态微胖的女人走过我身边时停下来,冲我说:“喂!小伙子,你能给我帮个忙吗?”
“什么事?”
“帮我抬一下钢琴,还有个书柜也要挪一挪。不过,你一个人还不行,还得找个人才可以。”
“你家住哪儿?”
“喏,就是那一家。”她对我指了指她家,就是那个经常传来琴声的那个房子。
“你先回去。我去找个人。”
“小伙子,谢谢啊!”
我跑到宿舍叫上平叔跟我一起去了她家。我们按照女主人的要求,帮她挪动了书柜、钢琴和书桌。房间地板摞着一堆堆原本书柜中的书,看其中不少都是学术类著作,我的目光被一些小说书吸引。女主人自豪地说她老公是大学教授,家里唯有书多,扔掉了不知道多少书,她指着墙角一摞书说是这次清出来的要扔掉的。我在心里觉得惋惜的要命,好想跟她说能不能把扔掉的书送给我,可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干完活我们正要离开时,女主人从厨房端出一盘西瓜热情地招呼我们吃。西瓜冰得过头了,吃起来像吃冰,牙齿都被冻痛了,不得不赶紧吞进肚子。在我们吃西瓜的时候,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一个女孩,她嘬着一根雪糕,看了我们一眼便把头垂下,走去客厅沙发的一角坐下,耳朵冲着我们,兀自吃着雪糕。她正是前几天我见过的那个女孩,今天她穿着绿色碎花裙子,神色淡然。
“你爸爸耳朵是听不见吗?”女主人压低声音问我,从我们一进屋,女主人就对平叔很感兴趣,不住地看他。
“他是我叔叔。”
“他真的听不见吗?听不见怎么会说话呢?俗话说十聋九哑。”
“他是后来生病才聋的。”
“真是看不出,一表人才的。”女主人露出可惜的表情。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朝我和平叔各瞟了几眼。
平叔指着我对女主人说:“他考上高中,却说不想读了。非要打工,还没有干一天,手就起泡了。才三楼那么高,站在房顶上他腿就发抖。”
平叔虽然能正常说话,但是他的口音还是多少与常人有异,加上他意识到他说的是方言,怕对方听不懂,说话时还比划着动作,他还模仿我站在屋顶腿脚发抖的动作。
他的说话方式和动作都令女主人和女孩瞪大眼睛,她们的眼神来回在我和平叔脸上流转。我冲平叔瞪眼,示意他别说这些。他有意让我难堪似地又重复了一遍,反复说我不听话。
女主人把她目光移到我脸上,问:“你为什么不读啊?”
对于不愿或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一贯都沉默以对,不过这次在女主人那种夺人的眼神之中,我无法保持缄默,嗫喏地说:“家里条件不太好。”
女人如释重负似地将前探的身姿收回,同时目光中卸去了逼问的气势,换成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孩子,阿姨对你说,你这就想错了!我孩子她爸也是农村人,读书的时候苦得不行,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他就是爱读书,放牛也要带本书,经常把牛放丢了。不过,还不是熬过来了,苦尽甘来!现在成了大学教授,什么活也不干,这不,这搬来搬去的体力活他也不管。你说你能比我孩子他爸那个年代还苦吗?现在你们这些孩子哪能吃苦!”
“妈!我要去少年宫。”女孩有点不耐烦地说。
“去啊,你东西收拾好了,我们就走。”女人想继续对我说什么,不过想了想止住了,端起盘子让我们再吃上一块西瓜。
“这些书你们要不要?”正准备走出大门的平叔转身,指着墙角的一堆书问女主人。
女主人愣了愣,说:“你想要?”
平叔看了看我,他可能是说我想要,也可能是他没能明白女主人说了什么。我脸一下就红了,心里埋怨平叔不该这样。
女主人见我这样,就说:“你看看吧,拿几本你喜欢的吧。”
我红着脸挑了三本书。我刚起身,平叔便蹲下,把那一摞书码整齐,然后一把抱起来就往外走。我冲他使眼色。他像没有看见似地,抱着书直接走出大门。我只得跟上他。
“嗨!他都给我拿走了!我攒着卖废品呢。你看农村人就这样!”
“不就几本破书吗?”
“破书?不是你爸多读几本破书,你也就跟农村孩子一样了。”
“好啦好啦,你走不走?”
我在拣平叔掉地上的一本书时,听到屋里母女上述对话。我追上平叔本想埋怨他不该把书全拿走,不过后来还是作罢,跟他说清楚这件事并不容易,而且看到他得意的笑容,我也不想说了。
那一摞书中有两本书,一本是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另一本是郁达夫的《沉沦》,不仅那个暑假陪伴着我,在我后来的学生生涯,它们都排列在我老家的书桌上。很多年后,书的内容已经记不真切,但是它们仍在地平线的另一端闪耀柔和的微光。
第二天,我继续跟平叔在屋顶搞检修。在休息的空挡,我双脚站立在一根横梁上,挺直身体,伸展开双手,我已经不像前一日那么害怕了。现在我的手起了茧了,肩膀也不疼了,觉得干这些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听到琴声传来,循声望去,越过那片绿荫架,看见那个穿白裙的女孩正坐在窗前弹琴。一阵轻轻的风吹拂过,绿荫架上爬山虎微微摇颤。
办公楼的翻修接近尾声,后面两天需要的人手少,我无事可做但也每天照例去学校工地食堂吃饭。因为早上可以睡到十点钟起床,中午我就不用再在石条凳上睡午觉了,我便在那里看书。有时候从房子里传来琴声,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每当琴声传来我会感觉有风掠过,总是让我陷于幻想之中,眼前变得像世界一样辽阔。
“孩子,有个活你干不干?”冲我说话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她眼睛很用力地盯着我,神态像在谈论一件重大而神秘的事情,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我儿子的房子需要搞卫生,你干不干?”
经过几番沟通,我才明白老太太的意图。老太太的儿子房子刚搞完装修,落在地板上的石灰渍需要找人清除。老太太还跟我是燕燕介绍她来找我的。后来我才明白她说的燕燕就是弹钢琴的那个女孩,她和老太太的孙女是同学,她们都是初二学生。老太太把我领进了一间房子,一路上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流浪儿,带着深深的同情和急于表达慈爱的心情,问我老家是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我爸爸是不是耳朵完全听不见。我都一一回答或作澄清。老太太在好奇心得到满足后,跟我说清理房间的工钱是二十块。我没说二话就点头答应,因为当天完成不了,我跟她说第二天早上开始干,应该下午就可以干完。老太天说她一早过来把门开着,我直接进屋干活就行。
看上不去毫不起眼的活,做起来确实耗时费力,房间阳台上到处都是点点滴滴的泥灰渍,而且房间的地板是木地板,不能用金属工具,只能用塑料铲慢慢铲刮。我差不多干了一整天才完成清理,最后我朝地上泼了水,准备把地面拖干净就算完事。当我给整个房间泼完水后,在一个房间正拖地时,听到有人推门进屋。
“哎呦!怎么这么多水啊?谁干得啊?这木地板不能泡水的!哎呦!真是的!”一个女人惊叫着。
“喂!人呢?”一个男人声音传来。
我红着脸从房间拎着拖把走进客厅,心砰砰地跳得剧烈。我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门口处,他们都带着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就你一个人?”
“嗯。”
“你知不知道木地板不能浸水的?”
我不吱声。
“哎呀,快!小李,你去卫生间拿塑料桶,赶快用干拖把把地上水拖干!”眼镜女对眼镜男说。
眼镜男对眼镜女说:“你别动啊!地上有水,很滑的。小心跌跤!”
我这才注意到眼镜女肚子微微隆起,她是孕妇。
“小李!阳台有旧衣服!你去拿旧衣服擦!”眼镜女说。
眼镜男去阳台找来旧衣服,那些旧衣服原来是垫在地面挡泥渍的。我也取了一件帮忙擦地上的水,为了尽快将地面的水擦干,我跪在地板上以最快的速度去干。几分钟后,我和眼镜男将地面的积水清理了。余下的水渍在炎热的空气里,很快就显露晾干的迹象。夫妇两人的脸上神情也放松下来。
眼睛男拄着拖把问我:“你多大了?”
“十六。”
“读高中了?”
“还没有,下半年才读高中。”
“好了好了,阳台不用拖了,我们以后自己打扫。”
“你老家哪里的啊?”眼镜女小心地在房间走动,四处查看。
“安徽。”
“在南京很多安徽人呢。”
我不知道眼镜女这句话对谁说的,没有说话。
“小伙子,来,我给你工钱,是二十块吧?”说话时,眼镜男掏出钱包。
“嗯。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地板不能洒水。”说话时,我脸上发烧。
“时间不长很快干了应该没事的了。”说着,眼镜男将钱递给我。
“实木地板是不能洒水的,只能用湿拖把拖。”说话时,眼镜女走近我们。
我本想再次道歉,不过没有说出口。
眼镜男说:“你走吧,谢谢你了。”
我刚走出两步,还没有到门口,就听到眼镜女:“喂!等一下!”
我转过头。眼
“来,这个你拿上。辛苦你了!”
“不!我不能要!谢谢你!”
“别客气了,拿上!这也是你的辛苦所得!”
眼镜男帮腔说:“小伙子,拿上吧。”
我接过眼镜女递给我的五元人民币,站在门口对他们说了声:“谢谢你们!”
那张五元人民币我一直没有用,夹在我的英汉词典里。那本字典应该还在我家里,那五元钱应该也在。
在学校的工程结束后,我在工地宿舍待了两天后,去了我姑姑家待了十多天,等着哪天有人回老家,顺便将我带回家。我答应继续上学了。
平叔有一天跑到我姑姑家,说带我去看长江大桥。那天我们去了长江大桥,在桥上走的时候真的觉得大桥很长很长。我们想要去马路对面看看,可车辆一辆接一辆,我们吓得站在中间一直不敢过,后来还是平叔挥手示意才让车子慢下来,我们总算慌张地过了马路。在大桥标志型的雕塑那儿,有立等可取的拍照,平叔拉上我拍了张合影。那是我第一张彩色照片,在此之前的照片是我十岁生日时照的,是黑白照片。这两张照片早已经褪色损毁了,因为不见了,想起来总是觉得很遥远的事情,但是那时的面容我还能清楚记得,十岁生日照片我咧嘴笑,两颊红扑扑的应该是打了腮红,笑起来的脸肥嘟嘟的。和平叔在长江大桥上的照片,平叔笑容灿烂,而我嘴巴紧抿表情紧张。
我从南京回到故乡,穿着我小姑给我买的色彩花哨的短裤和背心,脚下是一双人字拖,我对着镜子反复看,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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