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逆光而行
顺着光看,朝着每一条柔软细弱的光线看过去,那是光的目的地,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川与田野。
逆着光看,强烈的光线就会像针芒一样扎疼你的眼睛,因此你什么都看不清楚。逆光,就是在水中逆行的大亚马哈鱼,带着某种殉情或壮烈的意味。
而我却喜欢逆光而行,我朝太阳所在的方向走去,渐渐地把自己走成一个影子,走成一个小小的太阳黑子,我把所有人都丢在身后。
吃饭,睡觉,行走,唱歌,甚至是骑自行车,我都始终愿意走进那片阳光之中,我什么也看不到,于是我闭上双眼,亲切地沐浴在这片光的海洋之中。
2)世界都是双胞胎
我是重瞳患者,世界上少有的病例。在我所能查阅的资料中,中国历史上真正的重瞳者只有四人:仓颉、虞舜、项羽、李煜。可我什么都不是。
在我目力所能企及的地方,世界都是双胞胎。桌子是重叠的两个,椅子是重叠的两个,父母也是重叠的两个。当我发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时,才知道我是上帝开的一次玩笑。
是的,我在玩笑中长大。小学的时候,同学都在放学的路上大声叫我苍蝇人,故意在数学作业本上写下许多“1”让我来数。中学的时候,因为看不不清楚化学试剂的编号差点将整座学校的实验大楼烧毁,高中时,我终于不再继续读书。
很快,我的童年及少年时期就分成了两列,一列是正常的世界,那里面有鲜活的人生,来来去去的人物都在里面向我招手微笑;另一列来自那该死的重影,它们是所有事物尾随其后的影子,魑魅魍魉的想象,那是一条分不清世界与我之间距离的秘密隧道。我就在这座漫长的隧道中不断生长与分裂。
3)青春杀人事件
在我经过的少年时期,我只记得两个人,一个是周详,一个是周密。这是住在陆家嘴的两兄弟。他们踩着夏天的光走过来。“灰场那边差两个人,你要不要来。”我从逆光中看着这两个人,哥哥周详是个腰圆膀壮虎背熊腰的人,在一伙叫做“海盗”的帮派中是个拎得起放得下说一不二的领头人物,这样描述多少有点江湖气味,但这的确是事实,在城南这片地头上,周详绝对是个一呼万应的大人物。弟弟周密,平时的时候鬼头鬼脑,到哪里都拿他带有斜视的眼神看着别人,包括年轻姑娘在内。“说啊,要不要来?”周详见我没动静,又大声地问我。
我把眼光从逆光中收回,反正没有朋友,不就是打架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做什么都比我做在自家窗户前无所事事好。于是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早就听说过,灰场那边出事的事情。起因是学校里一个叫何丽丽的女孩子不愿意和周详好,而没想到的是何丽丽背后也有一座靠山,据说靠山很大,在灰场火拼的时候曾经卸掉海盗团伙里一个兄弟的手臂。
“星期天下午到我家后院,有事商量。”周详坚定地看着我,算是对我答应入会的一次肯定。
两个周详满意地走了,两个周密又鬼鬼祟祟地跟上去。我很奇怪,为什么火拼要找我这个带有双瞳的少年。
星期天下午,周家后院成了一大碗稀粥,各路人马纷纷聚到这里,李老虎的后背上还像模像样地纹了一只下山的大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明天兄弟带上家伙,这次何丽丽的大佬要出面。大家争口气,这场拼下来,我给兄弟摆庆功酒!”周详说得豪迈,底下人听得激动,个个信誓旦旦的样子。“把北帮的那伙给老子灭了,完成‘海盗’的家天下。”周详一下子把这个夏天的气温调到最高,“砍头不过风吹草,见血开刀!”周老虎第一个叫了一声好。大家都表示出自己愿意浴血奋战的心愿,我突然想起一个好笑的句子:愿以小溪汇大海。
我看见两个周详站在小方凳上,像课本上马丁·路德·金一样,演说着另一个梦想。他的第二重身影在在身后颤颤地笑着。
过了一会,马丁·路德·周详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用手在空气中按了按,似乎那里长着一朵奇形怪状的棉花。“下面,我介绍下我们新入会的兄弟马丘。大家都认识,街坊邻居的。今天之后,他就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在概念上是很不同的,“我们的人”往往意味着自家兄弟,而“他们的人”往往指的是与“我们的人”结下梁子的仇家。大家通过帮派互相打打杀杀,原本不过鼻青脸肿的冲突最后总是要发展成少胳膊缺腿的火拼。“我们的人”和“他们的人”也总是打着打着就变成了一家人,至于这些四海为家的“我们的人”或者“他们的人”最终会变成谁的人,这谁也不知道。
聚会结束后,两个周密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他乜着眼睛说:“明天我哥给你使眼色,你就照直了给我砍。”
我说:“我不拿刀,不就是打架么?”
一个周密威胁我说:“去你妈的打架,明天带上这个,否则我给我哥说。”另一个周密诡异地笑笑。
灰场的地面永远很潮湿,连空气中都长满了各种寻欢作乐的菌类植物。一串爬山虎拧着腰费七八力地绕到树稍。周详周密兄弟站在灰场的中央,对面有个细腰的女孩子,她身后是密密匝匝的人群,在我看来那是一堆人蚁。
许多双脚站在地面上。更多双脚在互相对持着。
周详一言不发,首先走了过去。然后是周密和李老虎,再然后是“我们的人”,三个梯队的人排列得井然有序。对方开始骚动起来。有人一把把细腰女孩推出去。
我提着西瓜刀,看着人群在你追我赶中慢慢消散去。这个时候蘸着血的两个周详走过来,朝我使了个眼色,这眼色不幸被一个凶狠的刀脸少年看到。刀脸少年带着他的重影跑过来,不由分说就朝我砍来,一个周详档住了那把临空而降的刀,另一个周详顺势握着我手,在恍惚中,我感到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包围住我,于是我茫然地朝那人的影子刺过去。
直到我的刀上有肉的感觉,我才发现,那不是影子。我童年及少年时期形成的两列队伍很快倒下去一列,我俯身一看,是现实生活的那列。
沽沽的血液在刀锋上流淌,我这才意识到周家兄弟叫我的真实原因。因为我是双瞳者。
4)两个灰场
两个灰场,一个是我记忆中真实存在的一个是我的想象。真实的灰场现在已经开发成一幢别墅区,据说那里的房价近年来已经飚升到本市的最高位。周密告诉我他哥已经在那里买好房,年底和何丽丽结婚。而另一个灰场则永远停滞不前,停留在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停滞不前的灰场,在那场异常凶猛的战役中渐渐消退。人们终于因为我的重瞳原谅了我,因为所见事物都是重叠,堆砌和累积的。人们对我的量刑定性为正当防卫。
我心里明白,灰场战役中,是我的瞳孔正当防卫而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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