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部分书籍的时候,我总是一目十行、囫囵吞枣,急切想知道后面的走向。
读得快、忘得也快,很不好的习惯。
到《一个人的村庄》,却怎么也快不起来,每句话要咀嚼好几遍,才能读通,一个晚上也翻不了几页。
起先觉得荒诞,什么乱七八糟的,居然还连续多年上“必读”榜单。
上榜总有上榜的理由,耐着性子读下去,场景越来越熟悉,比如铁锹、比如镰刀、比如柴垛。
80年代的物件和农作场景,以为见过就见过了,其实长久沉睡在心中。
我出门时一般都扛着铁锹。
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这个身影便动作起来,一下一下,那样地卖着劲,那样地认真持久,像在练一个姿势,一个规定好了一百年不变的动作。
挖沟、铲草、培土,这一天就算不知道要去地里干嘛,铁锹总是要扛上一把的。
锹把早被老茧磨得滑溜,需要不时吐口唾沫保持湿润,才能握得更紧。
柴垛是家力的象征。
许多个冬天,那些柴火埋在深雪里,尽管从没人去动它们。
但我们知道那堆雪中埋着柴火,我们在心里需要它们,它让我们放心地度过一个个寒冬。
妈妈说,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证明这是一家勤劳的人,是一家会过日子的人。
我们太弱小,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业来抵挡岁月,一年年地种庄稼,耕地,难道真因为饥饿吗。
这些天下大事,哪一件有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
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在没有娱乐的村庄里,除了劳作,人们找不到生存的寄托。
没有哪一件事会比被啃了庄稼更严重,可惜并不是小概率事件,牛听不懂人话,只有跳起脚来问候未知主人的母上。
枯燥无趣的农活里,拿一把好镰刀,会是难得的小确幸。
寂寞的作者,把注意力投射在村庄的里猪狗牛羊、一草一木,好像看到一个无言的影子,神出鬼没,却对一切了如指掌。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没有狗叫的夜晚,像没盐的菜一样寡淡。
鸟不知道院子里发生了啥事。但它们知道那些树不见了。筑着它们鸟窝的那些树枝乱扔在地上,精心搭筑的鸟窝和窝里的全部生活像一碗饭翻扣在地上。
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怀疑此人一定读过《呼兰河传》,与萧红笔下“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果就结一个果”,惊人的雷同。
写村庄里度日的老人,细致入微。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强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
那是一些等死的人,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谝,太阳移到西墙时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门外。
比喻用得特别精妙,让人忍不住点赞。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摊草惹笑了。
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像找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家畜。
小饭店没有窗户,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时,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小饭馆一下一下地黑了七八次。
描述90年代起被渐渐抛弃的村庄,透着深深的眷念和无奈。
每个村庄都用一条土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
毕竟是住了多年的旧窝,有感情,再贵卖给别人也会有种被人占有的不快感。
甚至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在父亲的心中变得珍贵无比,你若拿一块赤金换他的一根旧锨把,他也未必愿意。
一如我爸在卖掉那栋二层小楼时的遗憾,多年无人居住,房子飞快旧损,每每忆起筑巢时的辛酸,不忍出手,更不忍眼睁睁看它变成一座废墟。
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
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
房子是房子,家是家。
房子可以没有人,家里必须要有人,才算家。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
我和你相处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没去过(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
被动投入更大的空间,比如我多年朝夕相处的同事,互相在对方的眼里,不过你是湖南人,我是湖北人,或者你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
故乡被一个巨大的地域代替,其实养育我们成长和真正产生关系的,只有门前的那一亩三分地,一个池塘,两棵果树,有脚下沾着露水的青草,有藏在菜园藤蔓底下的那些冬瓜南瓜。
这才是我们的故乡,和湖北无关,和南方无关。
你并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提起。
作者终于走出村庄,成了一位城里人,但离开土地的生活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幸福。
对一个农民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穷困潦倒的活下去,他也不愿意离乡离土去寻找新居。
因为他知道创家立业的艰辛,知道扔荒土地和家园的痛苦。
我们一大家人成了没有城市户口的城里人,没有地和家园的农民。
我已经没有土地,在我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多重多累的活非要我有个儿子做帮手才行。
妻女的留守刺激了“进步”后的作者,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一个小县城进一十个、一百个人也不会觉得多谁,但家里缺了我一个便一下子显得冷清。
我追求并实现着这个家的兴旺和繁荣,荒凉却从背后步步逼近,它更强大,也更深远地浸透在生活中、灵魂中。
《一个人的村庄》是典型的榴莲作品,爱的人深爱,讨厌的人也深深讨厌,对这本书的研究和评论文字已超过了此书原本的厚度。
有人认为是在美化落后的农村,有人从中看到的生命的静谧和安宁。
借一句话来结尾:
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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