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
这是一首短诗的第一句。只这一句就够了。哪怕是第一次看见,它强大到邪魅的力量,也足以让人颤栗。
是的,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就像夏天的红荷,发现了一颗紧紧攀着花瓣、不肯坠落的雨滴。就像一只蓝蜻蜓,发现了雨后的池塘,那朵把自己完全打开、绽放得最彻底的红荷。
一首古琴曲里有你。节奏舒缓,是你无边的孤独,音色苍凉,是你长长的的叹息,每一个音符间的停顿,都仿佛你沉重的头颅垂下来,垂下来。
一杯菊花茶里有你。微烫,入口清苦,回味甘甜,袅袅热气托举着羞涩的菊花香,缓缓蒸腾,暖着我的脸。就像你的气息。
河水里有你。你在远远的那一头,在深山里,在清浅的泉水边耕作,歇息,沉思,眺望。有时在岸边撩起水,洗疲惫的手,洗满是灰尘汗渍的脸。
我在这一头,看着细细的泉水越过你,越过山谷和树林,奔向我。它一路收集星光和露水,越来越壮阔,越来越活泼。
那么多自西向东的河流,只有它,捎来了你的影子。没错,独一无二的,你的影子。于是,我忍不住在河岸停下来,像你一样地,撩起水,洗洗手和脸。
明月光里有你。清澈如水晶,洁白如霜雪,不杂一丝尘埃。它在你的窗前流连,也在我的窗前徘徊。它同时照亮了我们两个。我这个世间平凡的女子,因为那光的照耀,荧荧生辉。我看见了自己的变化,看见了自己不同于白昼天光下的温柔和美好。
狂暴的台风里有你,有你试图摧枯拉朽的愤怒;满地枯枝落叶里有你,有你悲天悯人的凄凉;每一朵新开的小桂花里有你,有你孩童般的天真和欣喜。
甚至在赤裸的脚印上,我也看见了你,只不过我的脚踩在江南青苔湿滑的细长的石子路上,你的脚踩在朔北辽阔而坦荡的麦田里。
是的,我在一草一木、世间万物里,都发现了你。并且,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世间万物。我想把它们随便哪一个捧起来,放在手心亲吻,小小声说:真好真好我爱你。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
对它们,我犹如一位亲兄弟
渺小时,你是阳光下一粒种子
伟大时,你隐身在高山海洋里
这就是神奇的力的游戏
它寄寓万物,给万物助益。
它生长在根,消失在茎,
复活再生于高高的树冠里。
这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德语文学教授杨武能翻译。里尔克的诗有时比较晦涩,需要借助鉴赏资料才能够看懂。
可是,这一首短诗,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像晨光照彻黑夜,一下子就明明白白,抓住了我的心。我愿意和大家分享这种美妙的感受。
先介绍一下作者。里尔克是20世纪德语世界最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歌感情丰沛,意象纯净哀婉,风格卓越、技艺娴熟,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兼具,非常迷人。
1875年12月,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个普通的铁路职员家庭,1926年因病逝世。他年轻时即以诗歌在文坛崭露头角,此后一边游历欧洲各国,一边专注于写作。
他体格瘦削,脸蛋实在算不上英俊,只是眼睛异常明亮。就像朋友恰如其分的评价:“世界上最柔弱、精神最为充溢的人。”肉体的羸弱,与精神世界的强大,在他身上,奇妙地合二为一。
开头第一句: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简单平淡的几个常见词语的组合,念起来的时候,却仿佛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沉沉地压着舌头,让人惊讶错愕,而回味无穷。接下来的七句,相形之下,其实有些平淡了。
这有点像清朝纳兰性德的诗,“有句无章”。例如《木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整体并不出色,但第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却是极好的。其实整首诗里有这么一句直击人心的、光彩照人的句子,已经足够了。
我们读诗,会心处不需太多,能遇到一处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已经让足够欣喜,并且庆幸了。
至于诗里写到的细节:渺小时的“种子”、伟大时的“隐身”,以及“消失”在茎、复活在“高高的”树冠里,都表达了诗人的极其敏锐的感觉。
“神奇的力的游戏”又该如何理解呢?出于隐秘的浪漫情怀,我们总是对未来充满期待,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比如相信在人海中、在世间万物中,能遇到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就是“神奇的力的游戏”。
要理解此诗,不得不提到莎乐美,一位俄罗斯的美才女。里尔克是幸运的,他22岁时,在舞会上遇见了36岁的莎乐美。两人一见倾心。特别是里尔克,他的告白异常热烈: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手一样。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举你,
用我的血液。
在莎乐美身边,里尔克的创造力空前饱满,诗的灵感纷至沓来,应接不暇;而一旦莎乐美离开,里尔克就会深陷于孤独和相思之苦,完全失去工作的热情和兴趣。可惜,两个人同居了三年之后,在饱尝了爱情的甜蜜之后,仍旧分手了。原因不明。
在里尔克之前,莎乐美有过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相比如此虚假的婚姻,里尔克与她共度的三年时光,是真实而美好的,灵魂知己间的亲密私语,已经贯穿肉体,深入血液。
分手以后,里尔克因病英年早逝。两年后,莎乐美完成了作品《莱纳·玛利亚·里尔克》。这个标题是里尔克的全名,却不是里尔克的父母起的本来的那个名字。
这里藏着一个小故事:里尔克的全名是勒内·玛利亚·里尔克,因莎乐美开玩笑,说“勒内”有脂粉气,像女人的名字,里尔克便将它改为“莱纳”。可见因为爱,里尔克对莎乐美言听计从。
1937年,也就是在里尔克去世多年以后,莎乐美去天堂与他相会了。在莎乐美最后一部作品、总结自己一生的回忆录《生命的回顾》中,她终于可以坦然地宣布:
我是里尔克的妻子。……他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正的男人。肉体与男性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身体与灵魂合二为一,毫无疑问那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穿越了我们生命中最平常的和最神奇的时刻。
虽然他们从未获得法律和世俗意义上的认可,但莎乐美仍然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里尔克的永恒的爱意。
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看这首诗,一切都不言而喻,豁然开朗。我们仿佛看见了胸膛里燃烧着爱的熊熊烈火的诗人,对着小草的种子、乔木的枝叶、高山、海洋,对着世间万物,喃喃自语。
他急切的隐晦的跳跃的诗句,不过是爱情魔力驱使下,一种不由自主的、不可遏制的爱的表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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