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这一折腾,天际已泛白,我也没了再歇的念头,索性又给千夙换了次药。
将近卯时刚过,涂山陌来了,他噙着笑将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一些丹药悉数堆到我面前,美其名曰:可医伤患,可增修为。
千夙的伤连明珏都束手无策,我自然没对他寻来的药抱多大希望,然瞧他一幅殷切模样,只好点头收下了。
他立时无比欢喜,压着声摇头晃脑地道:“小美人一定要将这些药收好了,闲来无事吃上一两粒,百利而无一害。”顿了顿,瞥一眼千夙,又补充道:“对了,这些药可别让上尊大人瞧见,否则惹他眼馋,再夺了去……”
我收药的动作一滞,“这些丹药,是给我的?”
涂山陌眼一横,“不然呢?”
我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涂山陌”嘿嘿“一笑,又朝我靠了靠,面上带着狡黠的笑,“上尊大人伤成这副模样,谁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我看小美人你索性留在本公子的半月楼,别回归灵……”
我侧目扫他一眼,作势要召上清……
“回,一定要回,怎么能不回归灵墟呢!”涂山陌立时改口,眼疾手快拽住我胳膊,郑重道:“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小美人,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舞刀弄枪!”
我无意与他逞口舌之快,只怏怏地收了手臂,“说,到底有什么事?”
涂山陌眼中一亮,惊喜地瞧着我,“就说小美人心思玲珑,聪慧无双,本公子还不曾开口,你便已然觉察出来了。”
我侧目望他,沉默不语。
“来来来,此事说来话长。”涂山陌望一眼闭目的千夙,而后拽着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上挂了抹罕见地凝重之色,语气也低沉不少,“三千年前,我还在涂山,尚且年幼,性子那叫一个乖张顽劣,在族中闯下不少祸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将我狐族至宝血玉魂铃遗失了……依着族规,我挨鞭罚,受酷刑,被逐出涂山,长老说我什么时候寻到血玉魂铃,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然我辗转六界几千年,终一无所获,直到前些日子才知晓它竟然在妖帝手中。而今妖帝伏法,想必血玉魂铃也是在上尊大人手中,所以……”他垂下眼睑,可怜兮兮地瞧着我,“小美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看在我受苦受难几千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份上,将血玉魂铃给我吧!”
“就算你所言不虚,而血玉魂铃也真的在上尊大人手中,那又与我何干?”我耸耸肩,摊开自己的手摆在他面前,“我手上可没有你要的血玉魂铃。”
涂山陌恨恨瞪我一眼,又立即换了副痛苦难言委屈不已的神色出来,“小美人,本公子这几千年来着实不容易,吃吃不饱,穿穿不暖,还摔折过腿……”他语气顿了顿,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的,还是你帮我治好的。”
我先前还有些相信,然瞧见他此时模样,却是一点也不信了。
他幼时顽劣将狐族至宝遗失许是真的,至于那些鞭罚酷刑被逐出涂山之类的,想必是这只花狐狸为博同情胡乱编出来的。
“小美人你就帮帮我,将血玉魂铃还给我吧。”涂山陌拉长语调,眼含期待地与我保证,“只要你将血玉魂铃给我,待我回了涂山,一定将我留在涂山的宝物都给送给你。”
“涂山狐族的宝物我自然很想要……”
涂山陌眼中一喜,就要开口……
我接着道:“可血玉魂铃不在我手上,如何给你?”
涂山陌怒我不争,“可它在上尊大人手上啊!”
“是啊,不在我手上,没办法给你,也不能给你。”
“不能给我?”
“不能给你!”
“哎!”涂山陌撇着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 你与上尊大人亲近难分你我,这东西在他手中与在你手中又有什么分别……”
他负手,慢吞吞地往门口渡去。
“且慢!”我喊住他,笑意盈然地道:“你说的不错,左右一个铃铛,我拿给你就是。”
涂山陌连连称是,捧着我从千夙那里拿来的血玉魂铃呆了好一会儿,而后脚底生风飞一般出了房门,连撞到明珏也不曾停下赔礼。
“你回来了?”我瞧见明珏,心上一喜,急忙向他走去,却见他眉宇微微皱起,竟似忍了痛一般,不由又道:“你没事吧?”
“无事。”明珏摇摇头,眉目瞬间舒展开来,“我去冥界时恰遇冥王外出,而花辞之事兹事体大不好交于十殿阎罗,不得已多侯了些时辰,这才……”
“不碍事!”我朝他一笑,“已经很快了。”
他抿唇,竟回我浅浅一笑,而后瞧了眼飞奔而去的涂山陌,“你将血玉魂铃给他了?”
他静静而立,素衣明净半点不见昨晚白衣染血的苍白凄艳,想来,昨日之伤已无大碍,我也便放了心。
“嗯。”我应声之际,兀自转身朝千夙走去,“左右是涂山狐族之物,交于涂山陌也算物归原主。况他外出本就为寻血玉魂铃,此番失物寻回,他也便能回家了!”
明珏在我身后跟着,却再未应声。我也未多想,只轻手将千夙扶起,“既然此间事了,我们还是尽快回归灵墟。”
“好。”他低声应了句,听不出喜怒。
千夙伤重不宜驾云,我索性取了朔流,想试试能不能召出迷谷船,谁知我甫一触到,镶嵌在朔流顶端的迷谷船便兀自脱离,在半月楼内化出了形。它虽不太大,但化形时所带的灵力硬是将半月楼的一侧屋脊给震塌了。
涂山陌不在,劳叔颤抖着嘴角敢怒不敢言,我一边歉意地陪着笑,一边与明珏一起将千夙扶上了迷谷船,在劳叔幽怨无助的目光里朝归灵墟方向驶去。
一路上,我抱着千夙坐在相对宽敞的地方,明珏立在远一些的船头,垂着眉淡淡望我。
他眼眸明澈,却又极其幽深,似藏着什么无法诉说的悲切和疼痛,深不见底,却浪涛汹涌。
我默了许久,终于想问他一声时,却听他淡淡开口,唤了我一声,“七华。”
“嗯?”
他抿抿唇,似斟酌了下,许久才缓声道:“听劳叔说,昨夜有客至,不知是?”
“少室山帝休上神,以及冥界之主。”
明珏微微蹙眉,细思一瞬,似明白过来,“原是炼妖壶交于他看管,他怎么说?”
我抬手遮在千夙面上,将四下吹来的乱风给他挡了挡,方道:“他说炼妖壶被有心之人以假物换走了真物。”
“在少室山地界?”
“嗯。”
“他竟未察觉?”
我回忆了下当时帝休的神情,不知不觉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垂眉,“他说——‘惭愧’。”
明珏默了片刻,又道:“你说冥王昨夜也来了?”
“对,早知他来半月楼,也不用你路途迢迢地跑一趟。”我抬眉,望向身边飞驰而过的山巅与零散软云,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来,“宋易和阿拾你还记得吧?就是炼妖壶里和勾弥神官牵扯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他们一个是凡尘将军,遭命数戏弄沙场身死,一个是本该成仙的半妖巴蛇,为得因果,不惜弑神,最后落得个身陨魂散的下场。幸得他留一丝魂魄入了地府,幸得几千年前死去的将军未入轮回,他二人才能重逢。”
我望向怀中千夙,低低一笑,“十三万载,曾被人一念之间判定生死命数,且无力反抗的凡尘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冥界之主,万鬼之王,成了等闲不可动之的存在。”
……果真如宋易所言,此生不信神佛,亦不信命数。
神佛尚且不足信,天命定数焉知不能改?
“他本就身有功德,那一世理应命数不凡,不想遇到勾弥……”明珏竟也叹了一叹,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苦涩笑意,“与谁相遇,和谁相知,又会衍生出怎样的因果,纵是仙神也难以断定。”
半晌,他移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神色落寞地望向云雾杂糅的天际,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世间万事,唯之命数,难以参透。”
我自是认同,兀自默了片刻,又道:“司法天神与千夙认识多久了?”
他低眉,掩去眸中神情,语调清冷地回答我,“在他还是神界主神时,足十几万载了。”
“那你可知,十万年前他受了什么伤,至今未愈?”
“你……”明珏眸光一凝,“你怎么……”
他再未说下去,我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宋易告诉我的,他还给了我绛木。”
明珏闷声许久,才语含安慰地道:“说来也不打紧,你也……莫要忧心。”
见我未应,他又往前挪了几步,躬下身来目光柔柔地望着我,“待回了归灵墟,你好生守着他,我去仙界找药神。”顿了顿,又似怕我不信,补充道:“当年他初伤,便是药神为他治的。”
“是那位曾炼制出思无邪的药神?”
明珏点点头,“是他。所以你别担心。”
我含着笑点了点头,再未言语,只轻手给千夙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将他往怀中紧了紧,慢慢地,望着他闭目的模样出了神。
我与千夙相识近七百年,这期间,我们朝夕相对,有过不少次出手“对战”,我知他让着我,所以从不曾得见他真正的修为与神力,后来……
后来,他被我喂蚀骨花,损去将近一半神力后,又遇相柳,被困双生阵法。
灵墟殿里,他铸剑剔鳞漫不经心将自己的半条命赠于我,以护我无虞。
背阴山中,他刚失逆鳞,便又与明珏合封凶兽、共斗恶鬼,此后,又为寻我命魂以伤体入黄泉,受尽邪气滋扰。
坤山妖界,他为救妖灵,自入炼妖壶,召逆生,战勾弥,为得生路,执不周,以周身神力碎了上古神器……
后来,九死一生,终得以出了炼妖壶,神力涣散的他怕以自己当时的样子制不住妖帝,便又用另一种催命法子,召回自己片刻的神力,虽然短促却强大,如他所愿,胜了妖帝……
我想,这桩桩件件,他之所历,每件单独拎出来,都有着身陨魂灭的风险,然他却以一己之力生生承了下来,这样的他,这样几乎强大到无人能敌的他,却……
身负旧伤,十万年不曾痊愈!
我心中钝痛,无法想象十几万载神生所经,他之所受,到底怎样惨烈?
尤其,是在遇到我之后,而我……曾无理放肆与他大打出手的我,曾无数次向他寻求庇佑的我,是否曾在不经意间,将他推向过深渊?
我有的……
那杯茶……
那柄剑……
那次离他而去……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次次伤他入骨……
“千夙……七华,知错了!”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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