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满堂

执子之手

一

中秋夜，张灯结彩。

老头儿靠坐在堆成房屋状的麦草垛旁，头上顶着麦草扎的尖形帽，身上还披着麦草做的衣服，麦草裹的严严实实，若不细看，谁还能发现这里有个人？

“今天啊，是我最小的重孙子结婚，多高兴的事啊，哈哈哈”，老头儿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拎着酒坛，朝月一敬，仰头便是一口。

“高兴啊，是不得喝点酒？可我那些孙子哟，不孝啊不给喝”，老头埋怨着忍不住又是一口。

今天的月亮格外的圆。

老头儿深饮一口浅抿一口，时不时敬一敬圆亮的月亮，似是惬意似是恍惚。

寂静的夜晚，脚步声放大了几倍，一听见声响，老头儿条件反射迅速地把空酒坛子塞进背后的麦草垛里，还用麦草掩了掩，接着紧了紧身上的麦草衣，贴近稻草，屏住呼吸。

“你们说，爷爷去哪儿？”几个年轻人四处寻摸着聚到麦场里。

“村东头枯井找了吗？”老大模样的人问道。

“没有。”

“猪圈呢？”

“没有。”

"那鸡窝呢？老爷子偷摸喝酒就去这几个地方？他还能去哪儿呢？”

几人整个村已找了一圈，都没看见老爷子的身影。

老爷子悄没声的咧开嘴。

“老爷子是因为咱不让喝酒，才从酒席上走丢的，我看啊，咱们得用酒把老爷子勾出来”，手里拎着酒坛子的猴子率先开口。

“猴子说的对，用酒，可是怎么勾啊？”

“傻啊，石头，咱们就绕整个村洒酒，还怕老爷子闻不到酒香？不出来？这可是老爷子最爱的52度五粮液，嘿嘿嘿……”。

话落，几人敲定回去拿酒，分头行动。

看着几个臭小子离开，老头儿急得吹胡子瞪眼，又不敢吭声，瞧着走远了，两手一拍大腿，大呼“不孝子孙不孝子孙！”

忽地，他“嘿嘿”一笑，表情是那样滑稽，又是那样神秘。他左手扯掉身上的麦草衣，右手摘麦草帽，扶着草垛子缓缓站起来，掸了掸一身齐整的灰黑色中山装，又扒拉几下头发，哼着小曲，双手背到身后，佝偻着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的走到麦场墙边的草垛旁。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啷个哩个啷……老头子我呀找存货呀找存货……”

老头儿左右戒备看了看，用手扒拉开几层稻草，露出一块结实的木板，只见他手慢慢伸进里衣，摸索半天掏出一把红绳系带的钥匙，对着木板上的孔向右转了一圈，“咔擦”，不急打开，撩起中山装下摆，露出毛背心，再撩还有个衬衫，他把手伸进衬衫下摆往上探了探，眯着眼，没几息，手就伸出来了，掸直衬衫，还在凸起的地方按了按，又放下毛背心，最后扯了扯中山装。这才把木板向右一推划，只见麦草中间已然一个小型酒坊，满满当当的都是酒坛子。

老头儿满意的打量几番，随手拎出一坛，揭开盖子，凑近深深一闻，享受，先来一小口，哇，满足，再来一大口，嗯，嗯，咂摸着嘴，再来一口。

“再来一口？”

“嗯，恩？”老头儿一听这声音，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眼珠子咕噜咕噜左右乱瞄，老脸更红了，许久，才咧开嘴，转过身，笑得那个谄媚呀！

“哎，翠，翠儿！我，我喝的不多，再说，你知道的，我那是两斤起步，上不封顶！”

“你不知道你啥胃啊，这么干喝酒，胃能受的了啊？”

“翠啊，你别生气啊，干啥去啊？”老头儿一看翠儿要走，急了，忙追问。

“我去酒席上给你拿点下酒菜啊。”

“嘿嘿，还是翠心疼我，嘿嘿……”

老头儿咧开嘴笑的一脸满足，还不忘扯着嗓子喊，“翠啊，你给拿点花生米，别忘了，还有”，“呃～呃～” 一个酒嗝来的猝不及防。

唉！不对啊，老伴都走好几年了，这……

眯眼细瞅，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再喝一口，老伴还能出来。

二

“把盖头给我掀咯！”

大红色喜服，大红色盖头，红彤彤美艳艳的新娘子本应端坐炕头，等新郎掀盖头，奈何左等右等，盖头底下一瞧，新郎正往屋外溜。

新娘一把扯掉红彤彤的盖头，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要去哪儿啊？”

新郎无意识的扯着衣襟，低着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新娘。

右边是几个大酒缸，还挺大，左边是陪嫁的箱子，还有一台缝纫机，眼角右移，瞄到新娘的绣鞋，上面各两只金线蝴蝶，精致极了，漂亮极了，蝴蝶会动，好像离得越发近了，不对，新娘子走过来了。

“这儿怎么几个大酒缸？”新郎猛地指着墙角的大酒缸，并且几步冲过去，还接过盖子，准备一探究竟。

“大哥啊，你怎么还不洞房？”突然，坛子里冒出个胡子拉碴的人。

“你？”

“哎呦，大哥啊，可憋死我了，你这也太磨叽了。”

“你们简直是胡闹！”看着酒缸里冒出的兄弟们，新郎嘴上骂着，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大哥啊，你好不容易成婚了，我们不得闹洞房啊？”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幸好嫂子不嫌弃你，你还磨叽！”

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

“别吵了！”新娘子越听越气不打一出来。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兄弟几个低着头，同心协力把大哥推到嫂子面前。

“元胜，你说，你为什么不跟我结婚？”

三胜嘴唇动了动，看着新娘誓不罢休的架势，梗着脖子大声吼道：

“因为你丑！”

“你，你，我丑？你分的清美丑吗？”新娘子气的口不择言，指着弟兄几个。“这叫丑，这叫丑，哼，我这朵牛粪插你这块鲜花上，你还嫌弃？”

“噗嗤～噗嗤～”兄弟几个憋着笑在新娘的瞪视下溜了。

新娘闭着眼睛，心也沉了下去，放弃吗？不，大脑发出清晰的指示，……时间早已攥紧空气，泪水从脸颊流到嘴里又苦又涩，多想就这样离开，逃离这儿！突然，一丝无奈的笑容爬上她的嘴角——她想起以前，他说过，“我们是一起的！不过你得拉紧我！”而今，“我就最后问你一句，你娶还是不娶？”

空气瞬间停滞，新郎张了张嘴，凝视着着新娘颤抖的手指，轻眨的睫毛 ，缓缓转过身，背对新娘。

“我马上要跟村里男人去打鬼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我”

“你必须活着回来！”新娘猛地睁开眼睛，打断新郎的话，斩钉截铁道。

“那我要不能活着回来，那咋办？”

“不会的，成了亲，你就有家了，有了家就有了念想，你就肯定能回来！”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开心又难过，欣喜又觉得对不住，还有一丝果不其然的窃喜，新郎僵立在哪儿，盯着新娘不说话。

……

“跪下！”新娘历来办事麻利，既然不是不愿意，那就好办，一把扯过新郎，推搡他跪下，自己也跪在旁边，面朝黄土后土。

“一拜天地，苍天助我打东洋！”

新娘自个儿唱颂一跪拜磕头，新郎直挺挺的跪着。

“二拜高堂，跪别父母杀豺狼！”

新娘二拜磕头，新郎依然不声不语的跪着。

“夫妻对拜，妻子送郎，上战场！”

新娘三拜磕头，许久没有抬起头，头下的地面湿了一片，新郎凝视着她挽起的乌发，终于轻叹，缓缓磕头跪拜。

新娘利落起身，几步走到里屋门口，突然停下，转身，“你走吧！”

新郎不坑不语地朝门口走去。

“等等，别忘了，从今儿起，你就有媳妇了，我等你回来，给你生一院子的孩子，你走吧，走吧！走吧！”

转眼新娘子便看不见了。

“翠，翠啊”，老头儿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人影，手胡乱抹了两把脸，可眼前哪有人啊，空荡荡的，只有那麦草垛子。

老头儿拎着酒坛子坐在麦场里的石头上，一口一口喝着酒，喝着喝着也就不香了，满肚子的苦涩，放下酒坛子，一拍大腿，指着月亮，“翠啊，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我们有了15个孩子，37个孙子，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子人，现在咱们家是五世同堂啊，你为了拉扯这些孩子，没吃过几口热乎饭，也没穿过几件鲜亮的衣服……这好日子来了，该享福了，你却走了，我想你啊，翠……”

三

“我这身衣服好看嘛？”

简易铁床上坐着一个穿着精干的妇女，浅灰色的中山装，西装开领，双排扣，双襟中下方还有两口袋，扣子整整齐齐的系着，衣服熨烫的没有一丝褶子，背挺的直直的，脖子上还围着一个大红色的围巾，头发齐耳，时不时用手摆弄着围巾。

“好看！”床对面是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个身穿军装的三十上下的中年人，他看着对面的女人，笑得一脸满足。

“是参谋长媳妇帮我选的，说咱们家现在啊，四喜临门，解放了，进城了，团聚了，你也当了官了……”，女人一边说一边小心的取下围巾叠好，又开始脱新衣服。

“我那叫什么官啊，别脱啊，多好看……”

“出门再穿，免得弄皱了，对了，我跟你商量个事”。

男人颔首，一边把衣服挂进衣柜，翻出女人常穿的衣服。

“我觉得咱们得回家了，出来那么多年了，家里的庄稼地都长草了，当年你和全村的男人出来打鬼子，就剩了你一人，可乡下的妻儿老小不能没人管啊，咱们得回去，得把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得把他们的孩子扶养长大，要不然我这心里呀，不踏实！”

男人猛地握住女人的手。

“翠，这几句在我心里憋着，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我总想着，解放了，终于进城了，我想让你在城里多呀呆两天，好好的享享福。”

“城里有什么好的呀，回家那才是享福呢，你想想，几十年以后，咱们把战友的孩子一个一个拉扯长大，孩子生了孙子，孙子生了重孙子，我们一家，子孙满堂，多好啊！”

径自一个人说着，没人搭腔，女人一看，男人就看着他笑，女人脸一红，“你瞅我干啥？”

“你好看！”

“你要是同意了，那我去收拾东西了。”女人不好意思了，生硬转着话题，朝里屋走去。

“翠，翠啊？”

转眼女人就不见了。

老头子眯眼一瞧，眼前还是那几垛麦草。

翠啊！

猛灌一口酒。

这两分钟，两分钟的，谁受的了啊！

老头拿起酒坛子倾倒在地上。

“哥几个，喝酒咯，老大哥敬你们！你们听好了，你们几个的心愿，翠都给你们了了，可我现在有个心愿啊，我们家翠在你们那呢，你们得替我把她照顾好咯！”

“说啥呢，那能照顾不好嘛？”

“嘿嘿，就是”

“谁没给你照顾好啊”

“我这就过去了？”听见兄弟们七嘴八舌的，老头子嘟囔着。

“你就操那闲心”

“富贵？木匠？还有你小子”，老头一看，自个儿兄弟齐全了。“哎呀，我得给你们说说哪儿的事，你们家孙子现在可了不起咯！”

“我孙子咋的了？”

“他现在是CEO了”，老头竖起了大拇指。

“那是个啥啊？”

“掌柜的。”

“我孙子是掌柜的？哈哈哈，出息了。”

“他孙子是掌柜的，那我家老二咋样？”

“哎呦，别急，一个一个来，泥鳅？”

“这儿呢。”

“听见没有，鞭炮声，给你家放的，你最小的重孙今天结婚！你们想都想不到，现在的日子过的有多好，哥几个，为了今天，咱们当年那点血啊，都他娘的没白流啊！”

四

“老少爷们，村口集合！”

“苍天在上，日寇侵我中华，掠我国土，我辈炎黄子孙，生当其时，身负干戈，不住日寇，誓不为人。”

“爹！娘！孩子！媳妇！来生再见！”

“哥几个，上！”

……

翠啊，你接我来了！

穿着红艳艳的新娘，满脸笑容的朝男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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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空闲看《喜剧总动员2》，被董勇和江一燕演的【子孙满堂】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并且时不时会想起这个故事，于是便用自己的笔记下来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