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印象中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他的规矩很重，尤其是对我们的学习要求很严。他不苟言笑，就是在饭桌上也不许我们谈笑。记忆中我与父亲的交流也就只有称呼和应答。后来，父亲外出打工，我们一年也难得见几次面，即便是通家信，他也是寥寥数语报个平安。

在家乡工作三年后我想来南京，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他的观点是女儿家靠着父母最安全，我便私底下准备着一切。就在面试的前几天，父亲因医疗事故需做大手术，我心急火燎赶到医院。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父亲被推出手术室时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比上次见面消瘦了许多，我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由打了个冷颤。

我们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傍晚时分，他才苏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看到了我们。看着我时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像在说什么，但没发出声，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这时，我细细打量他，宽大的额头，浓浓的眉毛，嘴唇微合，没了平日紧闭的刚毅，花白的头发，我从没发现父亲像这样安详、慈爱。

再次见到父亲是第二天清晨，他的神色明显好转，能半躺半坐，正与母亲说着什么。看到我们，他说：“好多了，工作忙，你们回去吧。”又指着母亲手中的一个信封对我说：“明天面试吧，这些钱先拿着用。”我顿时觉得耳朵“轰”得一声，双耳发热，喉咙哽咽，因为我知道这是医院赔偿的钱，这几乎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啊！我含着泪花，急速地对父亲说：“不用，爸，您留着补补身子。我，我给您打早饭去。”说罢，我快步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紧咬嘴唇，任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我平静了下来，细想以往父亲虽严肃却从未打骂过我们；虽有思想分歧，却总晓之以理，为儿女着想；虽不同意我调动却暗中关心。我再次回到病房时，试着与父亲谈生活，谈工作，话多了，父亲只是微笑。下午我直接乘车回南京，母亲在车站硬塞给我一千元钱，说是父亲交待的，让我在面试前买套像样的衣服。

刚到南京的几年，因为交通、通讯都不是很方便，一年也就难得回一趟家。在家会说些琐碎的事，只有在我说起自学考试的不易时，父亲才会懊恼地说条件再差那时还是该让我上大学的。我会安慰他说现在这样也挺好，提前几年挣钱，现在趁年轻吃点苦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父亲特别关心我的自学，直到我拿了本科文凭他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再后来，有了电话。每次打电话回去听是我的声音，父亲都会说：“你等着啊，我喊你妈去。”于是，我想关照父亲的话都由母亲转述。即使我们回家，父亲大多时候也是充当听众，他的事也大多是母亲转述给我。

父亲得了眼疾后，我给他买了一只可以充电的收音机，母亲说很多时候父亲是摇着躺椅听着收音机，甚至有时候还跟着哼哼唱唱，很是自在逍遥。时间长了不小心摔摔碰碰的，收音机也显斑驳，调台也不是很灵敏了。有次回家老公看到了就给父亲重买了一只小巧的随身听，父亲很开心。这是故事的A面。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故事的B面。我们离开后，父亲把随身听收进抽屉，还是摆出了收音机，硬是用胶带一圈圈把斑驳的地方缠好，每次小心翼翼地搜台。母亲笑话他，他说这是小女儿买的，看着舒服，听着也舒服。这就是父亲，一个被他钟爱的女儿常常误读的父亲。从小到大，父亲给我们立了很多规矩，我记住的是他的严厉，却忽略了父亲生命中那种克制的柔情。

有次等父亲喊母亲之前我抢着说：“爸，我找你。”于是我找着话题的跟他东拉西扯，也大多是我问他答。几次下来，有时母亲不在他身边我俩也能聊好一会儿了。

知道老房拆迁那次，我跟父亲有过一次很长的聊天。我知道他有太多的不舍。我安慰他说生活方式将有改变，但怎样要保持心情愉快。父亲跟我说了拆迁的政策，说了邻里们的打算，说了这些家业是何时挣下的，说了造房子时我才多大，说了铺地基的石头从何而来，等等。这次，我是忠实的听众。

假期时间紧张，我推了喜宴回家陪伴父亲母亲，跟他们聊起家长里短，聊着聊着，父亲突然像个吃醋的孩子一样抱怨起某个亲友，他的语气、表情不禁让我咋舌，我说：“这事你都计较，老小，老小，爸有老小子的味道了，哈哈。”

《论语》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记住父母的年纪，如果高堂犹在，当然值得高兴。但同时，还应有惧——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尽孝呢？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