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短篇小说作家,到现在为止,普遍的观点认为,只有俄国的契诃夫才可与之比肩,有时候,也会有评论把美国的欧·享利与这两个人相提并论。可是,我认为,欧·享利虽然也十分有趣,但似乎比前两者还略逊一筹。而且,我甚至认为,莫泊桑的成就也许还要比契诃夫更高一些。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也许今后我的这个观点也会改变,但是,现在,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莫泊桑的小说有强烈的戏剧感,甚至为了强调戏剧效果,他会牺牲其他的一切要素,这当然会使他的小说不免流于粗俗、肤浅的一面,但也因此,他的小说的趣味性是无与伦比的。契诃夫在他后期的创作中则选择了相反的创作方向,溶入了更多的悲悯和反思,剖析当时的那个黑暗的沙皇俄国。
莫泊桑也很喜欢使用第一人称的写作方式,据说,这种写作方式往往更容易披露作者本人的许多特性,而且使得作者的创作表达更加自由。那么,在他的这一类小说中,我们往往会看到一个机灵敏捷、喜欢恶作剧、性格勇敢果断地近乎于粗鲁莽撞的莫泊桑的形象。
这样的莫泊桑在他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到处闯荡、冒险游历,在简单的、但却是强烈的欲望的驱使下,做出了许多胆大妄为的恶劣事迹。
嗯,应该怎么表达我的感受呢?如果以金庸武侠的文学形象来做类比的话,这样的莫泊桑,大概很近似于欧阳克与韦小宝的合体。当然,在金庸的世界里,这两个小坏蛋有时候也会吃苦头,倒大霉,而这样的场景,往往带有一种很强烈的幽默感,使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莫泊桑的小说里,往往也有类似的喜剧场面。
有时候,莫泊桑以‘作者我’讲故事的时候,在开篇讲闲话的段落里,他会小心地埋下伏笔,把一个‘捕鼠笼’的清晰结构展现在读者们的面前,我们看明白了这个‘捕鼠笼’的结构,但却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个,就好像一个侦探小说家或是一个脱口秀主持人都会做的那样。
然后,‘作者我’就上场了,他的机灵,使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诱人的大乳酪,也恰恰因此,他没有看到那个‘捕鼠笼’,他就会敏捷而且莽撞地冲上去抢那块乳酪。触动机关,捕鼠夹子就会把‘作者我’牢牢地钉死在捕鼠笼上了。
然后,在故事的结尾,‘作者我’会作一个简单的结论,例如说,在《我的舅舅索斯泰纳》这个故事的结尾,‘作者我’说:
“……是的,(我的舅舅)立了遗嘱,为了那个耶稣会神父,先生,竟然剥夺了我的继承权。”
这样的结果完全是他自作自受,自己造成的,不但不会赢得任何同情,反而会把故事的幽默效果渲染到极致。
《我的舅舅索斯泰纳》,是莫泊桑小说里面比较冷僻的一篇,无论是哪一部选集,大概都不会选到这一篇的,然而,我觉得,这却是一篇很能反映作者特质的作品。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故事的梗概:
“我”的舅舅索斯泰纳,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小市民,生活在他的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启蒙运动以及法国大革命的思想风暴,所以,索斯泰纳舅舅崇拜新思想,又是共济会的会员,并且因为信奉他的新思想而仇恨旧宗教。
然而,作为侄子的‘作者我’却看得很清楚,舅舅与任何一个虔诚的善男信女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舅舅生在罗马早期,就会是多神教的信奉者,如果生活在中世纪,就会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如果生活在古代的亚洲,舅舅很可能会是一个佛教徒。然而,因为舅舅生活在这个世代的法国,所以,他并不是因为独立勇敢的思考而成为一个自由思想家的,而是像一个虔诚的教徒那样,信仰自由思想这个新神祗。因此,舅舅对本城的那位善良而昏聩的耶稣会老神父的憎恨,其实是一种对于异教徒的憎恨。
舅舅偏偏要在‘圣周’期间,故意违反宗教戒律,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于是,患上了消化不良,十分痛苦。
于是,好侄儿的促狭心理大发作,想要恶作剧的激情无法抑制。他就去找那位被舅舅憎恶的老神父,宣称说舅舅临终忏悔,终于醒悟,想要神父为自己作圣事,在宗教的关怀下获得心灵的安宁。
而且,侄子出于自我保护的考虑,要求神父佯称是获得神启而去探望生病的索斯泰纳舅舅的,这样,舅舅就不会知道是好侄子在跟自己捣鬼了。
老神父又惊又喜,高高兴兴地去了。
在舅舅的卧室里,仇恨不共戴天的老神父突然登门探望,可是,自己下午因为暴饮暴食而患急病,这老家伙是怎么知道的呢?于是,老神父宣称神启,就给舅舅带来了极大的精神震撼。以及这震撼引起的敬畏,善良老人家的诚恳关怀所引起的感动,在舅舅的虚弱病体里激起了一种神圣的情感,舅舅皈依了耶稣教。
侄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后果,惊讶得目瞪口呆。
后来舅舅立下遗嘱,为了新信仰,剥夺了侄子的继承权。
其实,在这个故事里,作者涉及到了严肃的宗教问题。或者说,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宗教?宗教想要解决什么问题?即使在现代社会,这些问题也仍然是十分重要的问题。
我相信,大多数的文学家如果涉及到了这些严肃问题,都会在自己的作品里加以认真讨论的。然而,莫泊桑虽然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只是借用这个问题来构造自己的故事情节,一旦达到了这个目的,他就立刻离开了这个话题,不愿意再深入讨论。莫泊桑希望的是营造出‘作者我’被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戏剧场面,只要读者认为这个神转折是合理的,并且因此而开怀大笑,那么,莫泊桑的写作意图就实现了。
我们所熟知的那些莫泊桑的名篇,例如:羊脂球、于勒叔叔、项链……在这些小说里面,作者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形容人物,栩栩如生,描摹世态,刻木三分。然而,在这些小说里面,作者透露自己的性格并不多,也并没有注入自己的更多的情绪。打动我们的,是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然而,与那些作品相对应,仿佛处于另一个极端,《我的舅舅索斯泰纳》这样的作品却截然不同,作者不再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驾驭着充沛的情感的力量,在文学的梦幻世界里自由翱翔。即使被捕鼠笼打到了,而且不止被打到一次两次,甚至更多次,也伤害不到他的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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