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青绿价几何

一山青绿价几何

别说它们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别说满眼青翠给人的愉悦，也别说种着的庄稼和树木对我们的回报，咱单是说说我们直接从这山岭的获取，并未加了半点人类的投入。

坐在黑羊山的坡岭上，老莫兄一手拄着鞭子，一边给我算着账。他是当年响当当的高中毕业生。

我突然感到惭愧，对不起这山岭了多少年。我只嫌夏天捂罩，遮了视线，觉得它不如其它三季给我的开阔，现在想来，实在是无知。夏日远天下欲流的青翠，压塌大地的草木，随处怒放的生命，不是春天的始发、秋季的萎缩、冬天的旷无所能企及。我这样说的时候，老莫兄点了头：“你觉得捂罩看不远，还是你站得不够高。你看咱俩立的地方，还会有被遮了视线的烦恼吗？”

他说，我们现在，家家屋里都有麦面，有谷豆，吃的是早就没问题了。下来就是怎样抓经济。远处的打工当然可取，可留在家里的人就没有办法了吗？不是。

我们直接就可以向山岭求取。他掐了烟，扔在地下，踩灭，要如数家珍了。

正月十八，白蒿争发。你提了篮子或布袋，到山上拽或者薅去。别怕坡陡，别怕栆刺扎，你出去上架子递砖、铲灰也有风险。你不怕劳累，一天辛苦搜索三五斤，那几天贵得很，一斤七八十元。城里人知道白蒿的功效，他也看透了你的朴实，他踏实。你这样干十来天总可以吧？

一年里，这样的采摘不少，虽然每一种时鲜都没有几天。二三月黄花苗，四五月银钱菜，五六月马刺苋，八九月白菊花……你以自己的劳动充实了他们的饭桌，最主要的是他们放心，你甚至还促进了他们的健康，他们在让你口袋鼓囊的同时还感激你呢！你这纯自然的东西，连带给你了尊严呢！

你想不到几乎每一种树上的结果都是药材。你不知道，反正有人收，那你就用心去收取去。槐豆、女贞果、桃仁、杏仁，你想收集就能存不少，不要愁卖，人家的车有时会开到大门口。酸枣有刺扎人，它也结果甜人，你拿着棍子到崖头击打，然后下来拾，一天十几斤没问题，你没想到一斤能值三四十元。野葡萄、野草莓，都有人盯上。秋冬叶落尽，地丁、防风都露出来了，扛着镢头拿着布袋上山吧！不但草木，蝉壳、蝎子、蛇、刺猬，都是能够的碰上，它们可是价格不低的。

他又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把他的脸罩住，他可能看不见眼前的青山，而我看着他也有点隐约，但他实在是最务实的农人，也是有头脑的农人。他接着说，种庄稼不违农时，有时要抢种抢收，一年上山拾外快（他把直接采取而没有投入的收获叫外快）的时间不过一两个月，但对心灵安慰鼓励的感觉可是能够保鲜整年的。

他说到了放羊。我问今年羊贵不贵，他说和往年持平，一斤活羊十七八块。他自己放了四十多只，我看了看，平均一只都要有七八十斤，这样这一群羊保守算也值五六万元。他说这样你赶到山上，到处都是青草，它们随便拣着吃，吃饱了脚下就是溪水，羊们爱一字儿排开，壮观地列队饮水。草是自然的草，水是自出的水，没花自己一分的本钱，羊放着放着就长大了，放着放着就又多了，不用再去买，就实现了自我更新和扩大再生产。你若嫌羊长得慢，可以买点麦麸子，回去给它们喂喂。“这可是活蹦乱跳的一大堆钱啊！”他一脸皱纹深深，可每道都装满笑容。

现在喂牛、喂羊的人少了，但每个村至少都有三两群羊，三二十头牛，牛羊指望的就是这一眼青绿。他说，黄河边有人放了六七十头牛，这一下就是五六十万啊！除去本钱，想翻身用不了几年。

普通的庄稼人不比专业的养殖户，他们在平和的心态下劳作，稍稍把眼光从田地移到山上，从玉米苗移到羊身上。他们不求发大财，他们没有投资的压力，也没有快速收回成本的焦急，他们让自己的温饱再进一层，尽力把日子朝好处过。

一只羊啃草到庄稼地边儿了，它的嘴刚想靠近芝麻苗，老莫的石头就过去了，擦肩而过，那羊赶紧远离，去吃它本来该吃的东西了，主人的警告断了它的非分之想和非分之举。老莫一边向羊群走，一边给我说：“咱放羊是为了多增加些收入，人家种地也是盼着好收成。都是庄稼人，都知道种地的不易。这里天旱地薄，锄地的时候，每一棵庄稼都用汗水浇过了，人们到时收获的是自己透亮的汗水。你尝过自己的汗水吗？没有经过的人不解其中味。咱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为害别人，那叫没长良心。”他说着，有些深沉。

他忽然由踌躇满志转向低回沉吟，慷慨满怀后发了浩叹。他指着山下这一二十户人家，说这家有癌症后期才六十多一点的男人，那家有脑梗卧床一二十年的老母亲，还有一家三个孩子都在上大学的夫妇，还有到城里做生意亏了本钱的一家。这些家的人，整年没有歇过晌。晴天有活，雨天在家做木凳、编竹篮也有活。夏天有活，冬天收粉面、漏粉条去卖也有活，大人们好几年不添衣服都很正常。谁活着都不容易，在最底层活着的人最不容易。不是想法向青山索取，是没法出门打工，只有打对面青山的主意了。因为，都想活得好一些，坚决过下去。

我走过去，拍了老兄的肩。有推轮椅的年轻后生，推着他的爷爷缓缓走过。这放假回来的大学生，给他的父母分担了。他上午也在锄地，也会进山挖药。

天黑了，起了风，很凉快。我们都回家，把青山草木都留下。我回头，老莫的羊群看不见了，他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黑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