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

　　
　　我是永福街的一只野猫，一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自由的野猫。
　　
　　永福街是一条老街，这儿的人各式各样，有骂声阵阵踹我到泥潭里的人，也有不言不语冷眼看我的人，更多的是一些从未注意到脚边有暗听的我的人。我喜欢去看人们的生活。
　　
　　最近一家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不同于街里大多数人家——每到晚上，院落里不会有欢声笑语，嬉戏乘凉，家里的灯光总是昏暗、寂静。我时常听见缝纫机咿咿作响到深夜，那本不明亮的灯光在那时却成了永福街最明显的标志。
　　
　　我常从人们口中听见过他们，什么“单亲”、“没结过婚”，各种各样的形容词。我也偶尔见过那家中的女主人去集市上买东西，她总穿着一条裙边有些破烂的深蓝裙子，尽管看上去岁数不大，但黑眼圈很深。那家还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唤作小海，乖巧懂事，可一边耳朵有些畸形。
　　
　　我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偶尔去某些人家蹭些吃的也无妨。借着蹭吃这件事，我终于寻得机会，从男孩的窗户里溜进那人家。他们见了我，也不惊讶，给了我一些剩菜，让我饱餐一顿。男孩还轻轻用手摸我的下巴。
　　
　　也不知永福街的槐花开落了几次，我和那家人熟了，那个男孩的个头也高了。
　　
　　一个泛着光的下午，我发现那个数月前刚搬进永福街的男人又去见那家的女人。在谁都不知道的幽深的院落中，我看见槐树下他们依靠着彼此，手握的得很紧。温和的阳光下女人微闭着眼，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一种恋爱中的的平和与幸福。
　　
　　“把我们的关系公开吧，我不想再想这样与你偷偷摸摸地见面了。”那个男人深情地注视着女人。
　　
　　“可是……我怕他们……”女人面露难色。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有一个孩子，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所以别害怕。”
　　
　　“好吧。”我见女人甜蜜中带着一丝忧虑。
　　
　　于是女人本是欢喜地带着那个男人去见男孩，可男孩冷酷又疏远的神情，那一声不带感情的“叔叔好”和显而易见的厌恶态度，让男人和女人尴尬不已。
　　
　　永福街的云还是那样白，然而关于那家人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多，有些甚至尖酸刻薄，骂着女人“不守妇道”之类。有一次我又去那人家里，不想听到了女人和另一个人的对话。
　　
　　“你这个贱女人，我原不知道你有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你配得上我儿子吗？我绝对不会让你嫁到我们家的！”我没见过这个老女人，她鼻子很尖，脸通红，像核桃略微皱缩。
　　
　　“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眼泪就要从女人眼眶流淌，“至于小海，小海他，他……”
　　
　　女人开始哭得很凶，那老女人一脸鄙夷地扫她一眼。我又蹿到男孩的房间，跳上他的膝盖，看见他的眉头紧缩，蓦然坐着。
　　
　　这天晚上，家里灯光一直没有熄灭，我听见呜咽般的缝纫机声。我跑到女人身边，蹭着她的脚踝。女人抱起我：“比起让小海知道自己什么都失去了，我宁愿让他觉得有我这个母亲。可是，小海现在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猫咪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蹭蹭她的脸颊。
　　
　　“邻居们还有他母亲也都在说我，难道因为小海，因为所谓的……我就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那一夜，缝纫机声未停。
　　
　　那几日，我听见家中有撞落东西的声音、争吵的声音。而我再一次见那个男人，是女人把他推出家门的时候。
　　
　　从此我再没见他们来往。
　　
　　几年后，我成了永福街最老的一只野猫。从出生起，我看遍了永福街槐树花开花落，而现在我不怎么能动了，也不怎么能像年轻时那样从街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了。
　　
　　于是我整日熏着阳光，回忆过去的事。
　　
　　我回忆起那人家，那女人和那男孩，我的心里会有莫名的温暖，和随之而来的担忧与牵挂——男孩长大了，女人老了，他们不再在这么简陋的屋檐下喂我鱼骨，听说他们搬到了更繁华的城里了。
　　
　　有一天心血来潮又跳入男孩原来的房间，我发现角落里藏着一个褐色的大袋子。
　　
　　啊，这个袋子，我忽然想起很远很远的事情了。那还是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第一次看这永福街的槐花。我在槐树下一步步走着，忽然看见一个褐色的半开的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婴儿。
　　
　　漫天的槐花飞扬，我闭上眼，轻轻舐去落在他眼睛上的一穗洁白的槐花，那个男婴除了有一只畸形的耳朵以外，脸颊很漂亮，是谁都会忍不住抱一抱他的。
　　
　　睁开眼时，我看见天空被深蓝色的裙边遮住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