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老周拿着一个档案袋走进办公室的一刹那,同事们都看出平时春风得意的老周今天脸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当然,办公室小孙也看见了。但是她还是沏一杯茶,送到老周的桌子上,按照惯例讨好地说:“周主任,润润嗓子。”
等了几秒钟,老周没有按照惯例面带微笑,微微颔首,亲切地回答:“谢谢小孙,你快忙去吧。”或者说几句其它的客套。
异样的老周使得小孙的心情有些低落。一年了,她和老周每天早晨这种的简单的互动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怎么说呢?小孙认为,这种仪式象征着上司老周对自己这个下属的一种认可。于是,小孙觉得没有被认可的今天,注定不会开心和顺利。
尴尬的几秒钟过后,小孙讪讪地离开了。
对于小孙送茶这件事,老周仿佛全然不知。此刻他正在对着手里的档案袋发呆。当然,除了老周自己,别人都不知道,那个档案袋里装得是他的体检报告。
同样,除了他自己,别人还是不知道的事情就是,老周的体检报告里的一项,结合ct的结果,显示他患了肺癌。
其实,他昨天下午就知道这个结果了。拿到体检报告后,老周顿觉五雷轰顶,万念俱灰,脑子里瞬间闪过千愁万怨:比如,他的事业如日中天,很快要被提拔成为处级干部,可是自己要是死了,一个死人怎么被提拔?再比如,孩子还小,他死了后,日后没有亲爸的孩子会不会被后爹虐待?还有就是,父母年龄都大了,没有他的侍奉,他们怎么能安度晚年?
对于这些问题,老周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所以,他昨天下午第一时间拿着体检报告赶回了家。
当时妻子月娥正在刷碗和准备晚餐的食材。老周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在午饭后第一时间就清理碗筷的原因,不是偷懒,是怕叮叮当当的的声音影响他和孩子的午睡质量,但是即便意识到这一点,老周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动,月娥的付出,他早已习以为常。
对于这个妻子,老周已经没有了感情。几年前,她就下岗了,变成家庭妇女的她,和丈夫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这几年,老周“进步”很快,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爬到了二十层楼了”,可是妻子“还在二楼踱步”,不在“同一高度”,哪能浏览一样的风景?
所以,他很少和她说话。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忠心耿耿的保姆。但是他又不能换掉这个老婆。
老周不傻,外面的女人,怎么可能一心一意地为他做出那么多牺牲?怎么可能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甘愿在“二楼踱步”,让他在外面的日子过得这么潇洒顺心呢?
而妻子月娥,也仿佛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家庭地位得,变得越发地沉默,越发地包容老周的一切“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所以,丈夫突然回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平静地为“北京瘫”的丈夫了一杯水后,她又去忙了。
从客厅的沙发上,老周清晰地看得见在厨房刷碗的妻子。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和斑白的头发让老周的心里五味杂陈。
岁月啊,家庭琐事操劳和折磨啊,让他亲眼见证了妻子由一个窈窕少女,变成“油腻大妈”的过程。老周有些感慨和心酸,竟然对于这个女人有了一点点歉疚。可能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缘故,老周突然说了一句:“月娥,辛苦你了!”
可以月娥无动于衷,因为她没有听到。洗碗过程中哗哗的流水声淹没了周围一切的声音。
没有看到月娥感动的得痛哭流涕,老周突然有些愤怒,心里暗骂:“蠢女人,不识抬举,没听到拉倒!”因为这么煽情的一句话,对于一个“保姆”,他是绝对不会再说第二句的。
于是,烦躁的老周直接大煞风景分贝十足地喊出来他回家的主要原因:“我特么的得了癌症了!”
可是,巧的很,月娥在他喊出第一个字的同时,关掉了水龙头,老周的怒吼,她听得清清楚楚,着实吓了她一跳。
令月娥害怕的原因有两个。老周喊出的内容,以及声音的分贝。因为自打他荣升为科级干部后,仿佛在刻意地打造自己的形象,力求家里家外地给人以风度儒雅的印象。所以,老周从被任命的那天起就不歇斯底里了,即使在家说话也是声音不高,但是很有威严感。月娥和儿子也都听话,没有触碰过老周的底限。可是今天,他怎么原形毕露了呢?
老周看见月娥剧烈地浑身一颤,可是在五六秒之后,她才放下洗碗布,木讷地转过身来,一言未发,只是呆呆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自己。
“你怎么回事啊?傻了吗?我告诉你,我得癌症了!你快点过来,我和你说说后事!”老周的语气几近咆哮,因为看到月娥迟钝的样子,更厌恶她了。
月娥最终还是过来了,坐在老周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脸上没有悲,没有喜,没有任何表情,像极了一个在准备接受指令的机器人。
一阵悲凉略过老周的心头,这是他希望看到的月娥的反应吗?他真的不知道。
平时他希望她心如死灰,在他出去花天酒地,她必须要不怒不笑;在他有了外遇时,她必须要不悲不怨,在他心安理得地十指不沾阳春水时,她必须要无条件地包揽所有的家务。
可是当时,面对月娥的平静,老周觉得他的心被一阵巨大的空虚感占满了。平时的顺从倒也罢了,但是,十年的夫妻,她不该在即将“丧偶”的时刻表现得悲伤一些吗?
空虚过后,老周只剩下愤怒,于是他心里暗暗地想:“既然你无情无义,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估计我是得了肺癌,考虑到孩子还小,我的父母年事已高,我打算把家里所有的财产留给我父母,你带着孩子,每个月从二老那里领取一定的生活费,直至孩子成年。不过,如果你要是中途改嫁,那就一分钱也领不到了!你好自为之。一会儿,我就把以上内容写下来,就当是遗嘱吧。”说这话时,老周像是恢复了理智,声音里带着威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听到这,月娥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紧抿着嘴,一丝悲切浮现在脸上,继而,眼睛里续满泪水……
老周看到了,心里竟然涌出来一份得意,像是暂时忘却了对于癌症的恐惧。不止今天,多年来他特别享受于对这个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女人的控制,因为在她的面前,他从未碰过壁,就是王者。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以为又成功触到她的痛点了。
然而,他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月娥却说话了。
她说:“先不说你这份所谓遗嘱的合理合法性,先谈我们夫妻的感情。看来,在你的心里,我确实没有了位置,甚至已经一文不值了。因为即便是‘你死',都不肯给我留下任何的余地……”说着,她不禁哽咽,泪水汹涌地流出来,像是在发泄多年来婚姻带给她的委屈。
听到他的话,老周觉得有点诧异,心里冷笑一声:“还‘合理合法性'?这个社会真是进步了,什么时候家庭妇女也开始运用法律名词了?”
但是心里话没有说出来,老周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她月娥,等着她的崩溃和哀求……
可是月娥只是站起来,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拭去脸上的泪水,接着说:“周德东,我告诉你,按照法律规定,家里的这些财产,是夫妻共同持有的,就算你'死',也不能支配我的那一半,你可以把你的一半留个任何人,我没意见!”
老周听见月娥不容置疑的口气,看见了她脸上的决绝,几乎气疯了,她竟然敢反抗?!于是,他又一次失去了风度,大叫道:“你一个家庭妇女,懂个屁的法律,这些年,家里的钱都是我赚的,和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想给谁就给谁!你不过就是一个保姆,你的工资就是我提供给你的住处和你吃的饭……”
说到这,老周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见月娥的嘴角竟然泛起揶揄,这个表情太陌生了,是他在他们夫妇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岁月里,从未见过的表情,所以,老周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趁着老周沉默,月娥接着说:“周德东,对于法律,我肯定比你懂,你可能不知道,我经过了几年的刻苦用功,上个月已经拿到了律师证。哦,不是可能不知道,你是真的不会知道,在你春风得意,花天酒地的这些年里,我看了多少书,付出了多少常人不能忍受的艰难!”
这么一大串富有逻辑的话再次让老周惊讶:“这个女人最近怎么了,被鬼附体了?”
可是让他惊讶的话还在后面。老周听见月娥继续说:“现在看来,我这么做是多么值得。天意啊,可能我生平第一个官司,是要维护我自己的合法权益了。周德东,咱们市里的医疗条件有限,我建议你再去省医院或者更大的医院复诊,如果你真的得了绝症,我会陪你治疗,直到最后一刻,这是作为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但是如果你被误诊,那么我就和你离婚,和你打一场漂亮的离婚战役,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是我的权利!”
面对妻子的话,强势的老周竟然第一次无言以对……难道是太久没有和月娥交流了吗?对于她的变化,他竟然毫无察觉?
“周科长,周科长,开会了!”老周被一阵急促的呼唤打断了对昨天的回忆,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在办公室办公室中。辨明声音的方向,他回头看去,是小孙拿了一沓资料,在身后叫他。
“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地开会!老子都快死了!还特么开什么会?!”老周不耐烦地抱怨到,站起来的时候,他把档案袋摔在桌子上,却不小心碰到小孙刚刚倒给他的那杯茶。
杯子应声落地,一声巨响,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办公室的同事们不知道是被一向温文尔雅处事不惊的老周的粗口,还是被那一声巨响惊呆了……
尤其是小孙,委屈得直哭,她印象中全局这个最有素质的领导,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天后,喜形于色的老周坐在省医院大厅的座位上,兴冲冲地想要把他被误诊的好消息分享出去,可是拿出电话,他马上又停下了。
打给谁呢?酒肉朋友们吗?谁会在意他的死活?没准说出去就是他们的笑话;打给父母吗?他们老两口压根也不知道他闹得这个乌龙事件。对,打给妻子月娥吧,她肯定是忠实的倾听者。
可是刚拨了一半,老周又停下了,因为他想起了前几天月娥的话,他清晰地记得她说:“如果误诊就去离婚。”
“离婚?”老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他不是担心他不能够成功再婚,可是天下除了月娥,谁会再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养尊处优的他呢,况且,财产还会缩水一半,这一点真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了……
于是,老周的心有些堵得慌,一时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因为“遗嘱”带来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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