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于人海（五）

湮于人海（五）

12

黎亚明在知道那一刻的时候只觉得天眩地转。

七月的夕阳火红而明媚,但在黎亚明心里残阳如血。残忍而惨烈。他能听到他的血在汩汩地流出来,漫开来,和满天的晚霞汇合在一起。整个的世界都是腥红的。

学校里人声鼎沸。有惊呼声，有啜泣声，甚至有尖锐的放肆的悲恸的绝望的哭号声……。

黎亚明哭不出来,只觉得世界是静止的、寂静的,没有一丝风，树叶动都不动，盛夏的黄昏闷热而烦躁。

黎亚明只感觉到满眼的血色，染得他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他只感觉到世界末日来了。

他慢慢的从人堆里出来。茫然的、面无表情的,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空的:教学楼、宿舍、偌大的操场……,黎亚明觉得操场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或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他只想就泅在这里面，沉去，消失。

他最好的老师陪着他,不说话。默默的陪着他走着。

“去我家坐坐吧。下年再来,你是文科应届生的第一名，离上线只有一分。”老师在后面轻轻的说道，用手扶着他的后背，生怕他倒下来。“你已经很优秀了,来年肯定可以考上你想考的复旦大学中文系。你看他们复读了一届的都考上了。本来文科就比理科难考……”

黎亚明没作声，他现在只想独自一个人静静的坐一会,他默默的穿过操场，穿过教工宿舍,来到学校旁边的小河边，他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来,天渐渐的暗了下来,河对岸的街道灯亮了一起，一片明亮,但黎亚明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一片粼粼的映着灯光的河水。空洞、平静，他很想消失在这粼粼的河水里……。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夜已深了,炎热的夏夜都有了点凉意。黎亚明还是这样茫然的坐着,死死的盯着寂黑的河水，河水里好像有一个他自己。

“回去吧！去我家。”有一个声音轻轻的怯怯的飘来,黎亚明感觉到有人用力的拥了他一下肩膀。

黎亚明眼泪无声的夺眶的流了下来。心里的悲伤和绝望止也止不住的漫上来,漫到眼睛里,漫到脸庞上。

“你已经在这坐了5个小时了。一滴水也没喝。我也不敢说一句话。”邹益志沉沉的说道。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黎亚明接过邹益志递过来的健力宝，一口喝了个精光，然后用力的把饮料罐丟到河里,“咚”的一声响。虽然黎亚明一直喝不惯健力宝的味道。

“别怕，有我!到时我寄生活费你。你安心复读。”

黎亚明还是没说一句话，好像哑了样。但心里有一股暖流流过。黎亚明觉得白大了邹益志整整三岁，要知道自己都快整整二十岁了,邹益志才不到十七岁。此时，邹益志更像一个大哥哥。

黎亚明缓缓的站起来,缓缓的朝邹益志家走去。还是不言语的。邹益志也一声不吭,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天空是寂静的,只有街道有零星的灯光闪烁着。黎亚明也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亮在他心里一闪一闪的。

后来很多个深夜，黎亚明望着外面寂寂的黑夜或皎洁的明月，他都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邹益志静静的无声的默默的陪在他的身边。他本来是应该欢呼的雀跃的,他上了重点本科线。但他为了陪自己，压抑着自己的兴奋,默默的陪着自己。特别是在联系不上邹益志后的很多个时候，黎亚明都会想起邹益志也是不是如当初自己那样绝望呢？是不是也希望有一个人在旁边默默的陪伴，给予力量。黎亚明想到这就无比的悲伤。

13

黎亚明再去学校拿行李时，邹益志已去军校报到了。他留了一封信在最喜欢黎亚明的语文老师那里,信很短:黎色，我把地址给你,你一定要跟我联系啊。然后就是学校的地址。还有一个笔记本,里面夹了三十块钱。还有一个名信片:朋友，你是否愿意我们一起走过这无悔的人生？

黎亚明暗自笑了一下:死邹色，什么时候这么文艺起来了。心里还是暖暖的。

“没想到邹益志还蛮有情义的。”老师说:“你们还蛮有缘分的,你从湖南到湖北来读书，现在邹益志又从湖北去你湖南读书了。人的一生是需要几个真朋友的。”

黎亚明还是回到了他的农村，他是那么想跳出它，但他还是跳不出,像梦魇样。

虽然学校、老师一再的要黎亚明复读，来年再考,黎亚明还是没读了。家里已负担不起他的任何支出了。他也二十岁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拖累家里。他已有着深深的负罪感。

当村广播播黎亚明来信了时，黎亚明还是很吃惊的。他不知道谁会写信给他,他也不想谁写信给他,他希望他被所有人遗忘，被这个世界遗忘。

邹益志寄来了他在军校穿着军装英气逼人的照片。他长大了,十七岁了,大小伙了。

邹益志不断的寄信来,信还是一贯的风格。廖廖几语:请回信我；请和我联系；我担心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黎亚明看过后就整天整天的沉默,连年老多病的母亲都看不过去了说:伢儿，别人这样对你,你跟别人回一封信啦,亲兄弟都做不到这点的。

黎亚明不作声，望着寂廖的天空，有泪从他心里流过。

“我心永远牵挂你,我的兄弟，寒假我会来你家找你。”

黎亚明拿着这封信，百感交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