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心

01

三月初三，一个艳阳天。

一条河流缓缓地从山谷中穿过，日光在水面上映出凛凛的光。

河边有位垂钓的缁衣老叟。

远方渐渐出现一个身影，老叟眼睛仍盯着河面，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身影终于走到老翁身边，是个年轻女子，一身素服，容颜憔悴，整个人仿佛都被冰雪侵蚀过般委顿，与春意盎然的周遭格格不入。

“敢问前辈，此地是何处？”

“无心谷。”

“晚辈为何会在此地？”

“心死之人，也会关心这些问题吗。”

女子默然不语。

02

她小字晴语，是江南世家夏家的小姐。

世家规矩繁多，然而她上头几个哥哥，父母只得她一个女儿，素日只是娇宠，规矩也只是说说。她自小就活泼爱闹，快人快语，脸上总是一派明媚，倒正应了她的名字。

她三哥的好友，程家的大公子程安，每每被她的活泼吓到，“你这妹妹啊，简直像只喜鹊，叽叽喳喳，吵个没完，可怜她将来的夫君。”

夏三公子不高兴了，“胡说八道，晴语是我们家的宝贝，谁娶了晴语才是他一辈子的福气。”接着又有些忿忿地:“也不知道晴语看上裴慎那穷小子什么了，不惜绝食相逼非要嫁给他，父母亲也拗不过她，已经要议亲了。”

“要议亲了？”程安一愣，心底突然泛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03

裴慎阵亡的消息自前线传来。

贫苦少年与千金小姐，总是不般配的。话本上的寒酸书生，往往要考上状元才能迎娶小姐。裴慎于书本上兴致寥寥，身手却佳，两人初次相遇，他打退纠缠骚扰她的地痞，便悄悄埋下恋慕的种子。

“晴语，我去参军，不仅仅是为了博得功名让你父母认可我，敌寇来犯，国家有难，好男儿自当为国效力！”

她心里纵有万般不舍，却也抵不住他的决心。她绝食换来二人婚约，他自是感动不已，但也因此更想向她父母证明，他裴慎有能力配的上他们的女儿！何况，少年人心里，总是有纵横疆场的梦的。

裴慎的确适合战场。短短数月时间，他已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夏家父母终是对他完全认可。晴语听着前方传来的捷报，心里又是喜悦又有些不安，给他寄信，盼他早日平安归来。

但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生死往往在一瞬间。裴慎死于敌方发动的奇袭，他以一己之力斩杀敌军数十人，终因力竭身死。

在那场战争中侥幸生还的小兵，辗转将一封信送到了晴语手中。是裴慎的。那纸破旧不堪，血迹斑斑，上面只有几个字:“晴语，平安，勿念。”

信未写完，敌军来袭，他匆忙中将信塞入胸口。

那封报平安的信，便是他的绝笔信了。

04

晴语昏迷已经很久了。

裴慎死后，她便再也不复往日的爱笑爱闹。逢此大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但程安每当望着她现在的样子，想起从前境况，便心如刀割。

或许他爱她，正如她爱裴慎。

晴语日渐憔悴苍白，直到有天突然昏厥过去。夏家终日穿梭着药师大夫，却无一人能唤醒她。

直到有个大夫说，或许只有无心老人能救她吧。

传说中，无心老人无情无欲，却只救至情至性之人。他终于说服了夏家父母，带着晴语前往无心谷。

临行前，夏家三公子问他，“你知道去无心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知道，但我心甘情愿。”

05

晴语已经在河畔站了许久。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处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没有，悲伤，喜悦，烦恼，全都不复存在。

如果老人不开口，她仿佛可以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老人的鱼竿却动了动。看来有鱼上钩了。

但钓上来的并不是鱼，而是一颗心。金灿灿的心。

“来无心谷的，都是丢了心要再找回来的，这颗心是你的吗。”

晴语恍然大悟，原来心口处空落落的，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心了。而眼前这颗心，金灿灿的，看上去从未受过伤害。

但她摇了摇头，“不。”

“那这颗呢？”

这次出现的是一颗放着银色光芒的心。虽不如上一颗耀眼，但十分温柔和煦。

她还是摇了摇头:“不。”

第三颗心，支离破碎，颜色暗淡。她却感到了一阵熟悉:“这颗是我的。”

老人倪了她一眼，“这颗心已经碎了。你带着它，会很痛苦。姑娘，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

“碎便碎吧。所爱之人都已不在，要一颗完好的心有何用？”

“若有人愿意换给你一颗完整的心呢。”

“心碎的痛苦，晚辈已经尝过了，何必再连累别人。”那颗破碎的心已经回到了晴语的胸膛里，她不复之前的茫然无措，仿佛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抚慰在她心间，冲破了她周身的委顿气息。她向老人拜别。

06

“她走了。”无心老人望着河面，继续垂钓。

河畔那株粗壮的古树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面容同样憔悴，眼睛里却放出快乐的光。

“多谢前辈。”程安向他行了一礼。

老人淡淡地道:“你猜的不错，她还是要自己那颗碎了的心。只是她不知道那其实是你那颗完好的心，被我施了法而已。”

程安颔首，“她那么善良，自是不会同意的。要骗过她，只能用这法子了。”

无心老人又道:“不后悔吗？以后受苦的可就是你了。”

程安微笑着摇头说，“不，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修复它。”

只要她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