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上有座蚂蚁山

奶奶和邻居家的几位老太太坐在槐树底下边闲聊边纳鞋底，看我走了过来，突然神秘地说：“人死后啊，黄泉路上有座蚂蚁山，你生前杀的蚂蚁都在这里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过了蚂蚁山，才能走到下一个驿站。”

我攥紧手里的碗，看了眼墙边湿漉漉的土，散落的蚂蚁艰难地从那塌陷的巢穴里爬出来，没了士气，没了方向。看着迷茫的蚂蚁，我的头脑飞快运转，并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刚刚自己杀的这窝蚂蚁大概有多少只。想到未来在黄泉路上相遇，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有些犹豫，奶奶真的看到我用一碗水把蚂蚁窝灌了吗？她会不会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故事，顺便和我提了一下？我要不要问问她，我应该怎样补救，以后才不会遇见蚂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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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大概发生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在那之前，我常常蹲在院子里，观察蚂蚁如何从院子的一个角落把米粒大的食物搬进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天气不好的时候，蚂蚁还会连成串，把食物从一个黄豆大的洞里搬出来，搬进附近高地上的另一个黄豆大的洞穴。

开始的时候，我会耐心的观察蚂蚁队伍如何任劳任怨地劳作，时间长了，便会想要站在上帝的视角，为它们设置一些阻挠。这时，我会拿起一片树叶、一根小草或是一根小木棍作为路障，阻挡蚂蚁队伍，但是这些蚂蚁总是又傻又执着，绕过我设置的障碍，继续跟上前方的伙伴，有秩序地把食物运进洞穴，卸下重负的蚂蚁再爬出来，原路返回搬运剩下的食物。

这只秩序井然的队伍，常让我觉得，它们对于意外从来没有害怕过，或者说，它们从来不想浪费一分一秒来想象我这个庞然大物的无聊和邪恶。它们像上了发条一样，按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前进！前进！

在这个时候，我会觉到一种挫败感，它们怎么可以没有意识到我这个比它们更高级别的生物的存在？对自己能力的沮丧和不甘心，对蚂蚁坚韧和秩序的不服以及对它们柔弱体态的嘲笑，往往会支配我对它们痛下杀手。

轻的时候，劫走几只忠诚的搬运工，把它们悄悄暗杀，从粉身碎骨到挫骨扬灰，从砍头到肢解，甚至还试过用放大镜聚光烧死它们，几乎无所不尽其极刑，重的时候，还会直接用大水浇灌蚂蚁的新窝和旧巢。

在奶奶告诉我那句话之前，我不知凭借自己的生物优越性杀死了多少蚂蚁，试验了多少种杀蚂蚁的手段，也不甚明白，蚂蚁究竟做错了什么，会让我这么想要痛下杀手。

当我受到恐吓的时候，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我残害的每一个生命有一天都可能会以某种我无法忍受的方式反作用于我，这确实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

奶奶的话，含着迷信色彩，但在我拥有独立认知之前确实在我心里设下了一个标——敬畏生命，物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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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记事以来，奶奶很少吃肉，也极少杀生。我笑奶奶太信她的神佛，但那些年却始终没有真正懂她。后来回忆，才觉得我当年忽视了很多细节。

奶奶会把爬进食物里的蚂蚁、小虫轻轻揪出来，特意给它留出点多余的食物，但她也会把养了一年的猪卖给屠宰场；

她会把我们玩死的麻雀掩埋，同时她还会把被我们撑死的小金鱼喂母鸡；

她会细致地把我们玩腻的小鸡小鸭安放进铺着棉花的纸箱里，然后放在温暖的火炉旁，为它们蒸软糯的小米饭，精心饲养这些被我们遗弃的“玩具”，可她也会为我们一家破戒，手刃大公鸡，炖一锅香喷喷的肌肉。

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杀那只大公鸡，所以杀鸡的场景，时至今日我依旧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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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杀的公鸡子在院子里肆意横行很久了，堵着厕所门、抢母鸡的食物、啄在院子里玩耍的我们，所以奶奶宣布：“今天要杀了这只公鸡，家里开开荤。”听到这话，别提我心里有多解气了，我虽然常残害柔弱的蚂蚁，但对这只张狂的公鸡却始终敬而远之。

我们举着竹竿、扫把满世界追赶公鸡的时候，它大概也觉出了自己死期将至，飞檐走壁上房揭瓦，穷尽所有技能，拼死反抗，把院子里折腾的一地鸡毛。我本以为，奶奶看到这只公鸡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一定会放弃这次杀戮，没想到她执着的坚持一定要把那只公鸡吃掉。还说了一句我始终忽略的话：“它已经很老了，再不吃，肉就咬不动了。”

奶奶让我搬着小板凳跟着她，公鸡上树，她就站在凳子上举着竹竿敲打树枝。公鸡上房，她就爬上房顶，让我在房檐下等着她把公鸡包抄下来。公鸡躲进房后的破败院子，她就拿着菜刀跟到院子里，决绝地要与公鸡抗争到底。

最后，当奶奶把公鸡摸了脖子，拎着它从一堵断墙后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头发有些灰白、梳着小揝，穿着斜襟布衫、不识字的小老太太简直就是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

奶奶烧了一壶开水，把大公鸡烫了一遍，便开始拔鸡毛，我看她拔得有趣，也想下手，却被她一手挡开，她兴致很高，用很大的嗓门说：“这杀生造孽的事，我替你们做了，以后地狱里，见了它们，和我一个人算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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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明白，吃了那只没了用的老公鸡，然后在心底里承认自己确实做了一件有关杀戮的事，并为之做好偿还的准备，这才是奶奶的自然观，她善良而博大。

奶奶不因为自己高等灵长动物的优越而欺辱那些弱小的生命，也不会矫情地认为生命平等所以我们不应该杀戮家禽，她始终觉得物尽其用是对自然的尊重，当然每一次屠杀让她背负心理负担的同时，她也做好了未来与其相见的心理准备，因为她相信因果报应，相信生命平等。奶奶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却不强行逼迫别人信仰了自己的神佛，她只是在做她自己。

如今她已经走了8年，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蚂蚁山，有没有遇见她曾为我们杀的家禽，她是否受到阎王爷的审判？是否遭遇了惩处？但这些年来，我偶尔梦见她的时候，她都过得不错，衣衫整洁，容态端庄，我觉得奶奶肉体虽然离世，但她一定已经升入另外一层空间继续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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