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绿萝裙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依然忧伤，而我依然想写下来。尘世间普通男女的痴怨，像雨后的蛛网晶莹交织，穿过它凝望彩虹，一样七色斑斓，而轻轻一碰，则珠玉纷纷，再也拾不起来。

女人，那些微笑行走的女人，噙着泪的模样，深情如海。

他喝醉了，才忍不住拨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呀！”

“又喝酒了？这么晚我肯定在家呀。和大刘一起？让他送你回去，早点休息吧。”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挂掉。

“就坐一会儿，十分钟好不好？我想你呀……”电话那头是浑浊不清的话语和沉重叹息。她一语不发，触下红键。

“你要陪老公啊？他哪点好啊？长得比我好看吗……”他赌气地对着忙音喊起来，酒精让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含酸的少年。

屏幕再次亮起，蜂鸣声执着地震痛她的耳膜。她关了手机，起身点燃一支薰衣草精油蜡烛，趴在桌上，望着火苗出神。

1

怎么会有人牙齿长得这么白呢？

小棋很羡慕牙齿雪白又齐整的人。最近小棋对自己的一口四环素牙越来越不满意，她有些怨气，班上这么多女生，人家的爸妈还有根本不识字的，也没给小孩子吃这么多四环素。

开始对牙齿介意后，小棋每天刷牙都很认真，晚上睡前也刷一遍。有一次姐姐说吃药变黄的牙齿永远也刷不白，小棋不信，还和姐姐吵了一架。可上次发烧去医院吊针的时候，小棋让爸爸问过医生，真的是不能变白了，这让她难过了好久。慢慢小棋养成了抿着嘴笑的习惯，连娘都发觉，常哈哈大笑的疯丫头越来越文静了。

这个叫路根生的男生，或许是被小棋的傲气钉得不知所措，也不坐下，只站在桌旁摸着头腼腆地笑。小棋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牙齿，又白又亮又整齐，和白色的围棋子一样还会反光呢。她第一次被这么白的牙惊到，偏偏皮肤黝黑，一张嘴只见一口牙，让人完全记不住其他的五官。

不过小棋竟然对拥有这口好牙的新同桌没什么好感，甚至说还有点轻慢。路根生，好土的名字。个子只和小棋一般高，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像一颗圆溜溜的土豆，而且是带着泥巴的灰扑扑的土豆。

除了牙齿不好看哪儿都好看的周小棋，是个骄傲的小姑娘，乖巧伶俐，成绩一等一的好。就是身子太弱，十四岁了都没长开，被父母和老师捧在手里心疼着，从来舍不得重说一句。

豆芽菜似的周小棋之所以心里瞧不起一口白牙的路根生，倒不是因为他的土，而是因为他一来就成了自己的同桌，死党英红被调到后排坐，自习课都没法说悄悄话了。

班主任柳老师是路根生的姐夫，唯一的小舅子在乡里没考上重点高中，转到县中从初二重读。遵照老婆的最高指示，柳老师第一次违反原则，安排根生和周小棋同桌。她一直是稳居年级前三的优等生，希望能好好带动下根生的学习。

小棋把中间的三八线用削笔刀深深地再刻划了一遍，路根生的肘子一弯过线，就会收到本子拍打的警告。逼走了英红，小棋可不愿给他好脸色。路根生很怕这个反复无常的班长，对别人都笑眯眯的，可好像和自己有仇。他一下课就赶紧离开座位，免得又犯了错惹得她大呼小叫的。

2

小棋觉得路根生有时候也没那么讨厌。

他的黑比刚来时浅了些，白牙齿看起来就不太夺目。他的语文和英语勉强及格，不过数学真不错，常常压轴的难题小棋都颇费思量，他却三两下就做完了。数学老师挺喜欢他，并不全因为是柳老师小舅子的缘故。

还有一点让小棋暗暗佩服，路根生写得一手好字。小棋的字只能说工整，其实没皮没骨，暑假时也练过庞中华，不过太没耐心，她对枯燥的事一向都没耐心。路根生写的比字帖差不了多少，而且有棱有角有劲道，有个词叫“铁画银钩”，和他圆头圆脑的样子恰好互补。他还会写连笔字，名字练得尤其好看，“路”字收笔弯弯曲曲，真像一条蜿蜒山路。小棋偷偷模仿他的写法，不知不觉也将“路”字转成了纤纤小径。

小棋每次看路根生写名字，脑海中会蹦出“潇洒”二字，可再见他土气地笑出一口牙，立马又觉得委屈了这词儿。气氛终于缓和些，自习课上有话也能好好说了，要知道时刻横眉立目对着一个人是很累的。不过路根生对三八线依然小心翼翼不敢僭越，小棋倒基本忘了这茬，冷不丁拍他一下借东西，或者凑过一颗头学写某个字。

有一天上自习时路根生神神秘秘递给她一张折着的纸，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上面写着好几种“周小棋”。他问她喜欢哪个，可以照着练熟，以后当签名用。小棋比较了一节课，觉得还是第二种更好看，“周”宽和大气，“小”玲珑居中，“棋”挺秀分明。她得意地在本子上写下极有设计感的名字，他一直傻呵呵地笑着，露一排雪白。

有个男生同桌也不错。每次学校在操场开大会，路根生抄起条凳就跑，小棋只需要空手晃过去，以前和英红可是一人抬着一边上下楼梯。不过她现在的男同桌是个捣蛋鬼，烧头发、丢毛毛虫，英红吓哭过不止一次。小棋一点不担心路根生会干这事，他还是挺怕自己的，小棋知道了不免有恃无恐，时不时拿路根生当出气包使。

3

这天周小棋穿了条新裙子，绿底白花飘啊飘，细瘦的胳膊和腿在阳光下白到透明，路根生的眼被闪疼了。小棋每天都好看，今天更加好看，头发和眼睛都会发亮，像仙女一样。路根生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吹跑了小仙女。

小棋下午高兴不起来了。她肚子很疼，下课也坐在凳子上不动，一脸苍白。小棋是不敢起身，她觉得有湿漉漉的东西弄脏了裙子。肚子越来越疼，终于熬到放学，同学们陆续走了，小棋趴在桌上忍不住呻吟起来。

路根生看出蹊跷，却不便多问。回家放下书包又回头，小棋果然还没走，好像在哭，是生病了吗？路根生就住姐姐家，学校的旧房子，他赶紧叫来姐夫柳老师，用自行车送小棋去医院打针。柳老师看看倒不惊慌，回头又搬来老婆，却把路根生拉去操场跑步。郎舅二人跑了足有八圈，天黑才进屋，姐姐说刚送小棋回去了，没啥事。

小棋不知道那天自己的脸有多红，反正路根生在的时候她一直趴着不敢抬头，直到教室里只剩师母。幸好他没看见裙子上的大红花，不然第二天真是没法见人了。

路根生后来很久没见小棋穿那条绿底白花的裙子，有些失落，不过小棋忽然对他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女孩子真奇怪，生气莫名其妙，连高兴也莫名其妙，路根生有时候在夜里想着想着，就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4

单纯的人往往都比较顺利，比如那些被保护得很周全的女人，才有可能将纯净可爱进行到老。而大多数人，都是在人生的某个拐点，将破碎和狼藉打包，不知不觉已风霜覆面，回首多少不堪。

周小棋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结束得太早，猝不及防的厄运突临，她毫无招架之功。

初三那年寒假，小棋的父亲骑车带着母亲回乡下看生病的外婆。天寒地冻，姐妹二人在家围着暖烘烘的火盆写作业，炭火由红亮烧到灰白，也没等到爸爸妈妈回来的车铃声。

结冰路滑，一辆拖拉机失控撞上了路边自行车，这对夫妻同时殒命当场，未留给一双女儿只言片语。

这起震惊小城的车祸后，路根生身边的座位空了一个多月。周小棋回来上课那天，全班异常安静，连最顽皮的男生也坐得规规矩矩。数学课上，路根生看着小棋面前的课本被一滴一滴眼泪洇湿，第一次尝到无能为力心如刀绞的滋味。

小棋中考报了师范，因为每个月有生活补助。她也是全班唯一上了中专线的，数学得了满分。路根生考上校本部的重点高中，英语85，是史上最好成绩。

师范在省城的南边，离县里四十多里，要九月下旬才报到。高中开学的时候，小棋悄悄地去过，她看到路根生抱着一摞新书跑进教室，白衬衫后背汗湿了一片。他好像高了，瘦了，不再是土豆的样子。小棋不记得那天他牙齿的光泽，他没有笑过，与别人连话也不说一句。

小棋第二次穿了那条绿裙子，这也是母亲给她做的最后一件新衣服。秋凉未至，蝉儿尚不知愁苦地欢叫，不懂树下的小姑娘为何眉头紧蹙，在花一般的年纪拖着长长叹息？

5

路根生的高考志愿填的都是师大，特别希望他学医的姐姐气得一礼拜没理他。路根生并不热爱教师这个职业，他傻傻地认定，只有读师大，才可能和小棋分配到一起。

三年里，他每个月写一封信给小棋，她也回信告诉他一些好玩的事。寒暑假会约着一起去同学家。小棋比原来高一点，还是瘦得叫人心疼。路根生一年蹿一截，一身肉拉得又薄又长，高高瘦瘦完全变了模样，若不是每年能见上两回，小棋在路上会认不出他。

路根生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来找小棋的时候，她正在家等分配。趁着还没走上工作岗位，他想让她知道一件事。

小棋告诉他，自己会留在省城的重点小学教书，男朋友的父亲找人办妥的，八月份就去上班，准备开学的事情。

两个人再无交集。路根生毕业后带了个四川女同学回家，一天教师也没当，扎根到乡政府，二十多年做到正科。县里级别低，正科已是一局之长，上阶空间很小了，路根生慢慢懈怠下来，偶尔会想起多年前的事。

同学聚会常有，而周小棋不常有，凡有的时候路根生一定到，而且一定坐在小棋的正对面。这样他可以仔仔细细看清这个女人，看她一样笑起皱纹，一样夹杂白发，一样往下走的脸颊。他再没有什么胆怯的，甚至可以大声调侃狎戏。对付中年妇女原本不需要多少心思，几个段子就能让她们两眼放光。

可是完全不对。没有人劝酒，他常常不由自主就喝多了，有时候喝得并不多，眼前却花了。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往她身边坐过，又好像没有。她每次都穿不同的衣服，可没有一件是绿色裙子。他喝醉了才忍不住打电话，她有时候接有时候不接。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像在等她的一句什么话。这种等待很无望，他就这样在无望中咀嚼着早已风干的不甘心，仍然酸涩。

6

周小棋原本深居简出，离婚的事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决定她没有任何需要说明的原因和对象，就像没有人洞悉她一直渴望着挣脱枷锁的欲念有多强烈。

这段婚姻一开始她就是被迫的。从那个男人利用关系扣住她的档案，从她轻信于人失去纯洁之身，就再也回不了头。

如今的她一身轻松，只爱着清风朗月，过去的事不愿多想，连曾经看到漂亮牙齿心生的触动，慢慢也木然了。这世上的好牙不再难见，越来越多的人付出代价便能拥有窦骁的齿若编贝。某年周小棋心血来潮也去做了烤瓷牙，当她对着镜子尝试笑得灿烂些，却发觉一脸的沉静配不起那明快。从此，她彻底戒绝了对皓齿的执恋。

深秋，烛火静若处子般安详，暖意一点点洒向小棋的脸。桌上铺开信笺，她轻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这笔签名谙熟于心行云流水，几十年早已褪尽稚气，但风韵犹存，而路根生的眼，却不复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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