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继续说傲骨。本讲及下一讲所选对联,多少都有点孤傲的意味,也就是常说的“又穷又倔、又臭又硬”。人要活得牛气,往往还真需要一点这样的精神胜利法——莫说你们看不上我,我更看不上你们!
先看沈曾植(1850-1922)先生一副:
家贫千卷在,野阔一窗收。
物质上很贫穷,精神上很富有。腹有诗书气自遒,胸襟风月谁堪俦?莫道山野无人问,布衣亦可傲王侯。
接着看翁同龢(1830-1904)先生一副:
骞翮思远翥,拥褐曝前轩。
此联上、下句均出自陶渊明的诗。
先看上联“骞翮qiān hé思远翥zhù”,陶诗原句为: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意思是志向很远大,四海都放不下;总想着展开翅膀,翱翔于高天之上。
再看下联“拥褐曝前轩”,陶诗题为《咏贫士》,全诗如下: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
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
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
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
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
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大家看这一首诗,写的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断炊绝粮的读书人,穿着粗布衣服,靠着栏杆在晒太阳。
整体看这一联,“骞翮思远翥,拥褐曝前轩”,上联讲远大的志向,下联说清贫的生活,正如王勃所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再仔细品味“拥褐曝前轩”这一句,我们看其中“拥”、“曝”这两个动词,笔力非常饱满,悠悠千载后,光焰仍如初,我们仍能体会到作者想要表达的深意——穷困中不弃坚守,潦倒中更见自豪。
读罢此句,不由得又联想到这么一个问题——《史记》为什么将《伯夷叔齐列传》排在列传的首篇呢?纯粹是因为时间在前吗?太史公这样做有没有别的深意呢?
我们且看《伯夷叔齐列传》中的一段: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我们看这一段:为什么有的人作恶多端,却仍能长享富贵?为什么有的人品行高洁,却落得穷困而亡?
再往下追问——我们是因为有善报才为善吗?
恐怕不是吧!——善就应该是我们的底线,为了坚守这个底线,什么样的结果都该无所畏惧。
太史公这里讲“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是太史公真的“惑”了吗?
恐怕不是吧!——太史公应该是想用这样的疑问,启发一代代的后人去深入思考。
有人可能会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周朝取代商朝是历史的巨大进步。“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遂饿死于首阳山”,伯夷叔齐这样做,不是在拖历史的后腿吗?不是螳臂挡车、迂不可及了吗?
恐怕不是吧!——他们两人坚守的“道义”或可商榷,但他们让后世所仰望的,正是这个坚守本身!
人嘛!总得有一些坚守才可称其为“人”吧。
下面看赖少奇(1915-2000)先生一副:
群鸦恋晚树,孤鹰入寥天。
看这一副“群鸦恋晚树,孤鹰入寥天”,这里作者以孤鹰自比,尽管形单影只,却依然高飞不已。晚树间聒噪栖息的群鸦,雄鹰自然是看不上的。
接着再看翁同龢(1830-1904)先生一副:
淮上雁行皆北向,山头孤鹤自南飞。
看这一副,这明显是不和群众打成一片嘛。常言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作者可能就是这样的倔强孤傲——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一个人走我的独木桥。
爱因斯坦1905年发现的相对论,是物理学继牛顿经典力学之后的又一重大突破。但至今已过去100多年,能理解的人仍然寥寥无几。据说爱因斯坦曾引用苏东坡的《日喻》,来感叹不被世人理解的孤寂:
生而眇miǎo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槃pán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mén烛而得其形,他日揣樾yuè,以为日也。日之与钟、龠yuè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p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
大家看,爱因斯坦像不像这里的“山头孤鹤自南飞”?
下面看郭嵩焘(1818-1891) 先生一副:
风亭对竹酬孤峭,雪径寻梅认暗香。
这一副“风亭对竹酬孤峭,雪径寻梅认暗香”,将孤傲写得很淡雅、很静美——没有人理解我,这又有什么呢?有竹子、有梅花理解我就行了。 “风亭”、“雪径”虽然凄冷,但有“孤峭”、“暗香”陪伴安慰着我,这,就够了。
做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先生堪称近代睁眼认识西方的第一人。
1875年,热衷洋务、颇有见识的郭嵩焘,被清廷任命为驻英公使。消息一传出来,就有顽固派编了副对联嘲笑他: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大家看,这已经是1875年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都过去10多年了,仍然有知识分子将出使英国称为“事鬼”!可见当时好多“精英”“天朝上国”的大梦还根本没醒,更不用说理解什么现代外交了!
1876年,郭嵩焘终于启程去英国赴任了。随后发生的事情,且看下面几段:
赴英途中,郭嵩焘将沿途见闻记入日记《使西纪程》,盛赞西方的民主政治制度,主张中国应研究、学习。该书寄到总理衙门后,遭到顽固派的攻击、漫骂,直到郭嵩焘去世,该书仍未能公开发行。
1877年,郭嵩焘与守旧顽固的副使兼驻德公使刘锡鸿发生激烈冲突。刘锡鸿暗中对郭多加诋毁,指责其有“三大罪”:
“1、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2、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
“3、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
刘锡鸿还公然在使馆中扬言:“这个京师之内都指名为汉奸的人,我肯定不能容下他。”并又密劾郭嵩焘罪责“十款”,极尽罗织诬陷之能事。刘锡鸿指责郭嵩焘的罪状,不仅是鸡毛蒜皮,而且都合乎国际礼仪,正可印证英人所说郭为“所见东方最有教养者”的称誉无误。国内顽固派亦强烈响应,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想对英国称臣”。
1879年,郭嵩焘与继任公使曾纪泽办完交接后,黯然回国,称病回了湖南乡下老家。
对于郭先生的见解与思想,我们且看下面这一段:
郭嵩焘认为洋患生于中国并非偶然,而是世界大势、中国转型的时代必然。因此,他反对“严夷夏之大防”,主张开放。他说:“茫茫四海含识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岂有异哉?而猥曰‘东方一隅为中国,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郭嵩焘外交观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反对视西方诸国为“夷狄”,主张把他们当作一个个独立的文明国家来看待。
大家看,郭嵩焘先生自62岁卸任公使回家赋闲,直至74岁去世,这12年间,他的远见卓识就这样一天天的荒废了。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士人,怎么能不苦闷呢?
“风亭对竹酬孤峭,雪径寻梅认暗香”,一身孤傲的郭老先生,在晚年或许只能借助这样的辞句聊以自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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