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你晓得不,咱这小弄堂子里面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哪家的?”
“弄堂口拉车的,刑车夫的妹子,不晓得怎么搭上了张督军,做了房姨太太。”
“还不是麻雀入金堂,不过……麻雀还是麻雀。”
今天的弄堂似乎比往日更加喧嚣,女人们三五凑在一起,边洗菜边谈论着家长里短,一双双灰沉沉的眼里不时闪动着混浊的光,像是恶灵挥舞着带钩子的蛇,毒液顿生。
往日里穿旧补丁,破衣服的刑车夫身影不见了,他穿着一身劣质西装,脏乱的头发也理干净了,眼珠子都几近瞧不见,只剩下眼白,看着天,佝偻的背挺直了,看起来挺可笑。
今天是刑车夫妹子回门的日子,弄堂里的人看似随意地三五站在一起,而眼睛却是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不时扫过窄小的弄堂口。
一直到下午四点过,弄堂口才来了一辆车,女人们顿时挂上了和蔼的笑容,拉着车里的女人,那涂着猩红指甲的手,几个丫鬟众星捧月的扶了下来,女人们闪着绿光的眼中直愣愣地打量着抹着厚厚粉底的脸和红得怕人的嘴唇,嘴里夸着:“哟,囡囡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这小鼻子,小眼儿,喜欢得很。”姨太太烟波一转:“张姨,几年前你说过我一股子狐媚劲儿。”张姨急得忙打自己的脸,口中骂着:“我老眼昏花了,又没见识,囡囡长得个顶个的好。”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像是枯萎的树皮一般,布满深深的纹路,随时都可能会脱落,卑微地粉饰着太平。
姨太太轻抚着耳朵上的珍珠,另一只手用手帕捂着口鼻,蹙着漂亮的眉头。
“小静,”顺民的声音一下勾回了姨太太的魂,她看像似曾经深深喜欢着的少年,胡子很久没刮过,看起来邋遢了不少,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干净得像一泓清泉,以前让她爱慕不已的目光,现在看着她,一种无所遁形的羞耻感紧紧包裹着她。
她拉伸的嘴角机械地笑了一下,轻声问:“你还好吗?”不似初来时的傲慢,多了一些柔软和让人不易察觉地哽咽,大院女人们地纷争和金钱堆砌的物欲,让那专属于女孩的明净随着时光地推移几乎消磨得一干二净。
顺民局促地搓着手,嘴唇微微抖动,咽了咽口水,才慢慢问道:“我听人说你嫁给了张督军是吗?”
“年初的时候进的门,你当时没在家。”眼里包含着一汪泪水,眼眶显得有些红润。
顺明含着眼泪上前急走了几步,死死拉着小静的手,喃喃道:“小静,你可要幸福,一定要幸福。”无力的小手确慢慢地松开了,垂到身侧,扭头去了,背不似之前笔挺,麻布做的衣服有些破旧,更显得落魄,姨太太下意识摸着颈子上的舶来项链,眼睛渐渐恢复冷漠还有一些空洞,将裹在旗袍里的身体绷得笔直,像是一个僵硬而光鲜的尸体。
姨太太吃了饭就匆匆走了,刑车夫脸上的笑意几乎填满了整个皱纹,眼里的精光比《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要亮百倍不止,或许是看到了以后吃香喝辣的“上等人”生活。
天气已是十分热了,汹涌而至的夏淹没了一个春的清凉,仿佛含着让人躁动的因子,没来由地彷徨,在这个夏天里让人沉浮,热气也蒸得人眼发干,像随时准备破眶而出,又或许是这金钱味儿刺人眼儿,喉咙眼子直痒,让人难受。
姨太太有了身孕,刑车夫索性把车卖了,逢人便说,自己打算去张督军家住着,不时啧啧说道:“这小地方,味儿重。”眼神不时扫过对方破旧的衣服,假装不经意地抹抹领带。弄堂里的人有干瞪着眼的,有暗地里嫉妒的,也有腆着脸巴结的。人性的丑态在这小小的弄堂里,竟也如此斑驳迷离,那些对金钱权利地渴望亦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刑车夫家许久没有人进出,想是去了张督军府邸,照顾自家妹妹去了。
在姨太太怀孕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张督军每日里都会抽空陪她说说话,散散步。一个人的时候,脑海中总忘不了顺民绝望的眼神,心里也难过得紧。
姨太太小口小口地啜着燕窝,刑车夫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看着姨太太面色不霁,便使劲儿想乐子逗她开心,顿了顿:“弄堂里怀安家的二姑娘嫁给了顺民,就在今天,连那喜帕都是旧的,寒酸得可笑,与你是不能比的,幸而我当时把你许了督军,不然这受苦的就是你了,我这当哥哥的怕是心都会疼出血来,你人才好,怎么能便宜了那种穷小子。”
“什么!今天?”姨太太停下手中的汤匙,眼里的精气像是被抽光了,指尖发白的抠着手心,心中突然一阵剧痛,也没等回答,便惨白着一张脸走进卧室卧着了。
当天晚上,外面闹得很。刑车夫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到姨太太小产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白日里见着姨太太神色就很是不好,又不敢告诉督军,怕怪罪到自己身上,咬牙道:“都是那该死的顺民,偏生要闹得不安生。”天还在黑得很,沉吟再三。还是去了姨太太院子里。只见督军站在院子里,焦虑地来回踱步,他四十多岁了,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房和几房姨太太肚子都不争气,新娶的这个,有的倒是快,他原本是满心欢喜地想要个儿子,可眼下黄粱美梦破灭,气得直骂娘。
张督军不对称的五官全拧在一起,眼里露出不甘,甩着肥胖的身体扬长而去,刑车夫连忙跑进屋里去看妹妹,脸色白得几乎没了人气儿,眼里空洞得像是旷地上的野风。心急地拉起妹妹的的手:“小静,你可得好好看顾着身体,孩子还会有的,现在哄好督军才是正理,母凭子贵。”
第二天,刑车夫便被“请”了回去,姨太太身子骨弱得很,下人们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张督军不晓得是太忙还是忘了,屋子里也没人照顾着,饭也只能凑合着吃,哽口得很,神色一天不如一天。
秋天,树叶打着旋子飘到地上,人踏上去,得个粉身碎骨,可也没有人顾得上关照这些衰颓的,弱小的生命,风也不似夏带着微许的暖意,人性似也淡薄了不少,空气里满满是腐蚀的气味。
张督军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弄得挺大阵仗,弄堂里的人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刑车夫面前晃动着,眼神怪怪的,不时偷瞟着,而刑车夫整日里酗着酒,又痴又疯,有时遇着顺民,眼底翻涌着锐利的冰凌,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嘴里骂骂咧咧的。弄堂里的人都猜这人是妹子不受宠疯了,又有新鲜事成为新的谈资,秋天一恍惚过去了。
冬天张督军的新姨太有了身孕,小静的身体愈发的差,哪还有当年灵动的模样,眼也没了傲气,眼白是陈旧的黄,背弯得像个垂暮的老人,日子静的可怕,没过几日,小静终是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去了。
仆人们忙着告诉张督军,张督军眼里没有丝毫地难过,只有难以掩饰地嫌恶,吩咐悄悄找俩个人埋了,免得阴气重……
这个冬寒冷的怕人,雪下得又深又厚,天地都是一色苍茫的白,像是为了洗刷这罪恶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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