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年前看这部电影,惊讶于外国导演对中国的了解。四年后再看,只关注影片叙述历史背景下的那个人和他的内心。)
想象之中,一座巨大的院落伏卧在大地的中央,那里面有最大最华丽的庭院和房子,有最金碧辉煌的装饰,虽经历千年来的毁坏与重建,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气象。
它太大了,人们就称呼它为“城”,一座只属于一个人的城,那个人高高地端坐在权利的顶端,拥有无限的光荣与财富,把世人的目光聚拢来。人们只能看到最高处的光芒,光芒下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暗色。
人们只能在城外幻想城内的世界,因为它有最高大的围墙,连飞鸟也不能逾越。他的围墙也是最华丽的,是那种专有的华丽,别处不曾也不能见到的华丽。这华丽当然不能与城内相提并论,但足以满足城外人对城内的幻想。
当夜幕降临,城内亮起千万盏灯,如星汉一般灿烂,照亮了夜空,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因为在阳光下,那厚厚的墙和巍峨的大房子只会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几千年,且越发强烈,几乎到了一个不得不做出反抗的前夜。
墙外的人抬头看到笼罩在城上空的光晕,他们之中有人赞叹,有人膜拜,有人幻想,有人暗生不可告人之心,有人则负手而去。多少千秋文章,功名大业在此间萌芽,在此后铸成。
其实,那些关于奢华与极乐的画面也只停留在平民百姓的幻想层面。城里充满着血腥阴暗的权利斗争和肮脏的宫闱秘事。只有主宰天下的人才能支配墙内那一方世界,才配享有墙内生活的尊贵与奢华,其余生活在里面的人都只能是其附庸,都只能挣扎着避免被淘汰出局的命运。
即使是那个主宰者有时也不得不屈服于祖宗之法,先人之制,世俗之礼,担起运转整个帝国的繁重使命,在那座城中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
他也是个附庸,且是最大的那个,帝王之名不过是个光鲜的称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称谓心驰神往,揭竿而起。
森严的等级就是一个附庸的链条,平民附庸着达官贵人,达官贵人附庸着当权者,当权者以帝王为尊,于是,整个帝国的臣民只是权利顶端的那个人的附庸。可笑的是他附庸着的,正是他统御下的礼制和子民,若是哪一天他不再是九州万方礼法上的表率,不再是子民们道德上的至圣,那天下人便不会再做他的附庸。因此,链条变成了圆环,一个统治者自制的而自己又身处其中的圆环,一个怪诞而难以找到切口的圆环。
既然找不到切口,那就等着它自己从某处裂开,到时候再瞅准那个裂缝,一刀下去,便叫它万劫不复。
当维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经历多次循环而不可避免地走到尽头的时候,墙外的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
其实墙外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只是厚厚的墙与严厉的门禁密不透风,窒息了这个帝国的咽喉。对于墙外越来越多的解脱了封建礼教束缚的人们来说,那个曾经支配一切的位置已经悄然变得不再是一种不可亵渎的存在。他们痛恨这座城,蔑视这座城,抛弃这座城,于是,这座位于天下之中的城变成了时代大海中的孤岛一般的存在,大海中翻腾的巨浪随时都能吞没它。
而墙内的人们还沉醉在昔日的纸醉金迷之中,还战战兢兢地围绕着他们认为的世界的中心企图获得生存与光荣。被高高的围墙包围着,被这样一群人包围着,至高无上的人沦为井底之蛙,为所欲为的人沦为阶下之囚,富有四海的人沦为孤家寡人。
这是一个末代王朝的悲剧终结,却是那个无辜孩子的悲剧开始。
他别无选择地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在他明白一切之前,他还是个乳臭未干,只知道哭啼叫娘的孩童,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却并不羞怯,而是表现出一个孩子该有的好奇。
当周围的大人们都在一本正经地按照程序,按照礼法为他重新定义身份的时候,门上悬着的那块硕大的黄色帷幕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块布透着明亮的黄色,一种最尊贵的颜色,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欢快地跑了过去,巨大的门框透进来的光芒包裹住他那小小的身躯。

他不知道,那薄薄的帷幕之后,那巨大的门框之外,将有千万颗高贵的头颅应声磕在地上,向着这个孩子,以及他不知不觉间承受的地位。
他跳过高高的门槛,试图触摸慢慢升起的帷幕,奈何他跳得再高也不能够了。
终于,他被引诱到了门外的世界,这是城里的人为他编织的世界,他还不知道。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太狭小了,太虚幻了,城外还有更广阔更真实的世界。但对他来说,这个城又太大了,而要冲破这座城,还要通过更多的门。
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成长的道路就是认识这个世界,可这个小小的世界竟困住了他的童年与少年。
那天,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向着他机械式地伏地跪拜,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怪异场面,他有些局促。
那天,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开始,也是他成长的开始。
城外的世界变化得再快,城内依然是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样。当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座城不在主宰城外的世界的时候,他们还愿意陪着一个孩子一起做戏,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维持城里的秩序,这秩序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可这个孩子不知道这是戏,他只知道自从他来到这座城里之后,周围的人就一直是这样。
谎言被戳穿了,孩子大骂城里的人是骗子。空前的无助与绝望包围了他。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绝望时母亲是世间最强大的依靠。而他的母亲在城外,他们被那厚厚的围墙分隔得太久了,他可能已经不记得生母的模样了。还好身边一直有乳母的陪伴,乳母如生母。他跑着叫着想要投入乳母的怀抱,却被告知自己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乳母了。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什么是长大,怎么突然间就被告知长大了?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乳母的名字,她是他的蝴蝶,一只美丽的蝴蝶。他离不开她。
来不及多想,他追了出去,一路狂奔。他不知道失去乳母的他该怎么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毕竟是她陪着他一直生活在这里。长长的甬道一眼望不见尽头,一头是坐在轿子里哭泣的乳母,一头是哭喊着追逐的孩子。甬道完了,还有那个巨大的广场,最后是那座巍峨的城门。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洒在屋顶的黄瓦和广场的杂草上。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生离的痛苦,而且他知道,此一别,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甚至永不再见。明白了这一点,就意味着他真的成长了。
他还要经历死别。
得知生母的死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看她。
还是那条甬道,他骑着自行车,擦了一下眼泪。
还是那座城门,把守的侍卫把门紧闭,任凭他怎样叫喊着开门也不得打开。
他真的怒了,狠狠地把自己偷养的白鼠摔死在朱红色的大门上。那只白鼠被他囚禁在香囊之内,就如同他被囚禁在皇城之中,可现在白鼠不再被囚禁,他又该如何摆脱被囚禁的命运呢?
他还是屈服于现实了,他认清了他只能在城里实现梦寐以求的自由。
吊诡的是,正当他在城里行使统治者的自由的时候,城外响起了枪声,紧接着冲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的宣布他不再是这座城的主宰者,并将他驱逐出去。
这来得还是那样急促,但他似乎早有预感,所以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与惶恐。
城门终于为他打开了。
十五年前的那个清晨,他被抱进城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他依稀记得当时城门外有几头骆驼跪在地上,慵懒地咀嚼着干草。眼前的景象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他的嘴角扬起了微笑。
但城外的世界对于他来说还是陌生的。作为一个末代君主,他该以什么样的形象迈出那座城门呢?他早就剪掉了辫子,穿上了西装,还在城里打起了网球,俨然一副西方绅士的模样。但当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跨步走出的是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满族男子。或许,在封闭保守的世界里,他就是要表现得开放自由,在陌生混乱的世界里,他就是要彰显自己曾经的身份。他戴了副墨镜,估计是害怕直面世人的目光,或者维护他作为皇室最后的尊严,毕竟他是被驱逐出门的。
终于离开了这座城。正如那句话所说,真正到了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有太多不舍。他是在留恋这座城吗?不是。
离开了这座城,外面的世界充满战乱与动荡,之前只能隔着宫墙听到传进来的枪炮声和呐喊声,如今在耳边显得分外刺耳。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开始向往宫墙内的状态。那里有自由,有安全,有至高无上的快感……
可偌大的中国哪里还容得下一个自称皇帝的人?哪里还容得下一座被称为皇城的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可有人需要皇帝,这皇帝不是用来膜拜的,而是拿来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直说的话就是傀儡。
为了重新回到那座城,他愿意做傀儡。
但他忘了,傀儡就是附庸,他曾经就是附庸,那个怎么也打不开城门的附庸。这次,他同样打不开那扇门:
如同乳母被强行从身边送走一样,他的爱人同样被控制他的人强行带走。他在窗户里看到她被人架到车上,连忙追了出去。把守的士兵关上了门,他沉默了一会儿,弱弱地吐出一句:“把门打开”。或许在沉默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乳母,明白了记忆里的那扇门从未被打开过,他也从未离开那座城。
明白这些虽是一种成长,但成长是痛苦的。大错已经铸成,他终究要承受应得的处罚。
对于他来说,这处罚无非是换了一种囚禁的方式。
他再也不能忍受被囚禁的滋味了,更何况这次是彻底地作为罪犯被囚禁,可能还要接受审判、责问、申斥、打骂,甚至是处决,他知道西方一些国家的革命者曾砍下皇帝的头颅来宣告胜利,而他作为一个俘虏,一个罪犯,一个曾经的皇帝,他的结局将是如何呢?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可如何逃离这一切呢?他一直在思索。
死亡,立即死亡,一切担忧就都摆脱了,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结果更好受了。可现实情况是,周围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而他要秘密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找到一个房间,反锁了门。当手腕上鲜红的血慢慢晕染整个洗手池里的水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喊着开门,节奏越来越急切。
他不能开门,因为他知道门外的那个人将带他进入牢笼,就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一群从那座城里来的侍卫敲开了他家的门,把他带进那座城一样。
他本以为这扇门会和那座城门一样,任凭你怎么叫喊,怎么敲打也打不开,但他忘了,那只是一扇矮小脆弱的门板而已,门外的人稍费些力气,终归破门而入,他的逃脱计划落空了。
他再一次成为囚徒。
与之前一样,虽身为囚徒,却有人侍候,有人在身边毕恭毕敬,只是囚禁他的牢笼由一座城变成了一间房。
他还心存侥幸,想逃脱眼前这间昏暗肮脏的房子,想逃脱想象中的惩罚。可他还是太幼稚,手法太拙劣,别人轻松就戳穿了他的谎言。
他挣扎着,眼看着周围的人和自己之间似乎被一堵墙隔着。
直到有一天,他明白了,他还在城里,他之所以从来都没有离开那座城,从来都没有打开那扇门,恰恰是因为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更大的城,更坚固的门里面。城可大可小,门可远可近,全凭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变化着。
现在好了,他终于意识到了那座城,那扇门的存在。逃离的办法很简单,他只需放下过去的一切,不再执念,不再依赖,不再害怕,不再逃避。他这样做了,接纳了所有的指控。于是,历史宽恕了他,他走出那扇门,把那座城抛在脑后。
多年以后,他老了,迈着蹒跚的步子回到原先的那座城,他不用担心进去以后不能出来,因为他不再是末代皇帝,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夕阳和六十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样,给这座城披上了一层金黄。他迈上台阶,回头看了一眼阶下的广场,那里曾跪满了朝拜的群臣。他继续向上走,直到最顶端,那里有一张金光闪闪的椅子,他还记得第一次坐在上面玩耍的场景……
他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可那座城,那扇门还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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