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圈滚落一地,密密匝匝。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在不让自己的电源被拔出的情况下寻找那些藏匿在仓库深处拿来润滑用的机油。
“玛林娜,你知道吗,不久就是莫洛斯的生日。”两个月前,拉丽莎这么对我说时,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莫洛斯的记忆。
看我没有任何神经性刺激反应的迹象,拉丽莎只好从靠近天花板的一只小小壁橱里拿出一本烫金封面焦木色的笔记本。“我可以将里面的内容用视觉中枢扫描之后,再根据已知词库将其翻译。”
我想我大概没有好奇一类的情感,拉丽莎这么说的时候,我却还在为找不到这座仓库里除我们之外能够与之交流的物体发愁,内部存储的百科词典对于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对其进行苍白无力的解释。
“你不感到欣喜吗?上面说莫洛斯将在生日的那一天回到这里。”
“欣喜是什么样的情感,和电源随时处于充沛状态的满足感相似么?”很多情况下我都会因为情感类型储存的丰富程度远远不及拉丽莎而感到惆怅,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电子计时器走过了289个24小时,24969600秒,其间经历了无数次的计算与数据修正,拉丽莎凭借着仅有的自身软件达到越来越接近生物机能的目的,我终究还是慢了很多。
拉丽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表情十分凝重地接着说:“莫洛斯说,他根据生命中对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模样创造了我们,玛林娜。”
“于是?”
“其中有一人是他的挚爱。”拉丽莎说完,头往上仰,似乎开始了天马行空的关于“挚爱”二字的解码。
拿到机油之后,拉丽莎修复了旁边的主机。接下来她操纵着身后的无数机械手臂,打开上空悬挂着的镁光灯,后来我看到了它们在一片亮晃晃银白色之中挥舞,像是耐心的园丁在精心修剪要呈奉给王族的花。
我把光影成像的数据传输给拉丽莎,她看上去欢快不已。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拉丽莎,微卷的金黄色头发宛如柔软灿烂的向日葵花瓣一样绽放,在脑后绾成一个洛可可风格的发髻,瘦削的晶莹脸庞让人忽略没有血液从中汩汩流动的不足,还有那双似乎能够看透一切的湖蓝色眼眸,诠释了我对于她的全部情感。
拉丽莎伸出手,揉了揉贴在我的头皮上的及肩直发,“其实,说不定这样的深棕色头发与闪耀着宝石光芒的绿色瞳仁,才是莫洛斯最喜欢的。”
我摇摇头,看到了拉丽莎身后的日程表上画圈的日期渐渐逼近,关于那之前的回忆却始终是一片空白。拉丽莎却满心期待地想要给他一个生日的惊喜,这让我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奇妙感受。
后来系统反复查证验算之后,我被告知那种情感是,嫉妒。
拉丽莎开始教我歌唱的方法,一开始的歌声里充满电路碰撞的杂音,旋律的逐渐上扬却让我们越来越沉浸于音符的跃动中。我们查阅了世界各地的祝贺生日快乐的歌曲,最后拉丽莎还是不满意。于是拉丽莎决定进行创作,“就像莫洛斯创造出我们一样,玛林娜,我们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之后,拉丽莎又开始为没有合适的礼服出席这场盛宴而感到忧愁。明天莫洛斯就会到来,其实我很不确定莫洛斯是否真的会出现,但是拉丽莎一直坚信着。她扯下终日遮挡阳光的灰白色窗帘,简单裁剪缝纫之后做成适合的短裙,然而还是缺少璀璨的装饰。
无奈之下我想起了那些弃置不用的LED灯,于是镶嵌着灯泡的拉丽莎与我将成为身着最华丽服装出场的,将自己浑身包裹成荧色的礼物,呈现给莫洛斯一场奢华的狂欢。
当晚进入休眠状态之前,我看着拉丽莎浑身上下因为筹措宴会而被轻微锈蚀掉的外部造型解质,中央泵忽然没有征兆地开始抽搐。或许人类所言的悲伤,应该与之类似。
拉丽莎睁开双眼,看到我的表情之后担忧地问:“怎么了,玛林娜?”
看着她的眼,我开始忍不住抚摸她的脸颊,冰冷没有柔软的触感,却是此刻失落的最大安慰。“拉丽莎,我觉得我们就这么不管其他事物,一直这么存在下去,也能达到所追求的完美的生活。”
拉丽莎沉默须臾,“确实像电路系统一样平稳运行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们一直很向往的生物世界,也存在间隔时段的忘我境界。那个时间人们大多都在庆祝,彻底摆脱往日的单调生活。这些时间可以是节日、纪念日、或者是某人的生日。”
我俯下身亲吻拉丽莎的额头,“你知道,我大概理解了你对于莫洛斯的情感,就像我觉得离开你之后全身都会短路一般。”
“我知道,玛林娜。可是只要生命尚且存在,就没有不为之不进行狂欢的理由。明天要记得打开窗,这里面充满了各种能够杀死生物的化学气体的混合物。”拉丽莎说完狡黠一笑,很快我明白了原来在拉丽莎的世界里也是不容许搅局者的。
打开窗,刹那间寒冷与水汽一齐侵入到仓库中来。可能是冬天,必须要尽量缩短开窗时间,因为无论低温还是潮湿,对于机械来说都是极具危害的。
临近中午,一个瘦小半秃的中年男人站在仓库门口,对着密码锁开始声纹识别。
“莫洛斯·斯别洛斯基。”
这就是拉丽莎一直在等待的莫洛斯吗?我开始后悔没有及时劝止她的许多疯狂行为。
“玛林娜,准备好了吗?”仓库门开启的前一刻,拉丽莎头顶沐浴着耀眼的鹅黄色的温暖灯光,她拉住我站在一旁,双手握拳放在胸口,专注的神态让我想起了资料里曾经出现过的爱迪·琵雅芙。
门缓缓开启,外面的空气、光线与声音全都涌入这狭窄逼仄却装备齐全的仓库。我闭上眼睛,担心过于强烈的光会灼伤适应缓慢的光感应区域,更重要还是由于紧张和不安而不想面对眼前的莫洛斯。
“想象过你的归来,莫洛斯
齿轮重新旋转,灯光再度点亮
得知你的生日,请允许说一声
生日快乐
就算看不到清晰的形象
也不能阻挡对你的向往
感谢你,莫洛斯
感谢你创造了我们
今日相见后,何时复相思。”
词和曲都是拉丽莎所作,我只剩下配合的气力。
中年男子扔下随行的黑色公文包,惊讶的表情难以遮掩。我想他大概以为自己看到了奇迹,即便没有舞蹈,也足够他回味悠长。
拉丽莎走向前,像是渴望得到奖励的小孩,用我所听过的最清脆的声音和所看过的最温柔的表情呼唤道:“莫洛斯,欢迎回来。”
莫洛斯却像是没有看到拉丽莎一般,绕过拉丽莎走过来紧紧抱住了我。金属外壳与零件的挤压让我感到难受,想要推开他,又考虑到自己的力气对于生物体来说过于强大。
“玛林娜!玛林娜!”他大声呼喊了两遍我的名字,泪水流淌过皱纹与斑白的胡渣,涂满了他的脸颊。
“玛林娜,我选择在你生日的这一天回来,以检查你和拉丽莎全都平安无事……”
莫洛斯说完,拉丽莎一直明亮的湖蓝色眼睛忽然变得灰暗,她用双手捂住脸,做了一个抽泣的动作。但是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流出眼泪的,不是吗?
拉丽莎是一名歌唱家,玛林娜是一名战地记者。
拉丽莎死于穆斯林恐怖分子的人质劫持事件,玛林娜死于格鲁吉亚战役。
拉丽莎的全名是拉丽莎·斯别洛斯基,是莫洛斯的妹妹。
而玛林娜·斯托洛尼科娃,曾经计划在结束最后一次实况转播之后,就回到莫斯科与机械研究专家莫洛斯·斯别洛斯基举行订婚仪式。
莫洛斯给我们的背部材料换成了太阳能蓄电池板,这样我们就不用再背着密密匝匝的电路线走来走去。
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离开后我对拉丽莎说:“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确定是在地中海的边缘。”
“现在的我们,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工作吗?比如说,潜入那些我们曾经活跃的领域。”拉丽莎说完,我通过透视看到她的中央芯片正在变成心的形状。
我点点头,满面微笑地看着犹如向日葵般娇艳盛开的拉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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