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犬逐渐在乡野沉默了。
1
花麟走之前养育出最后一窝后代，大妈留下一只黑色小狗，取名黑黑。当时小个子黄毛还在，黄毛像姐姐一样陪伴在孤儿黑黑身边。黑黑不过几个月大，肩高已经和黄毛差不多了。黄毛若不是当年生病，个头该有黄狼那么大，之后也不会意外离世。
我曾对大伯说黄狼的好，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也别把黄狼卖了，或者被人偷了。大伯说当然不会，以前有收狗人出二百块要黄狼他都不卖。他要留着这样的大狗看家，这么大的狗在家，谁敢偷东西？
田园犬能给家人以安全感。几千年来人们也许不会认为它们是可以把玩于掌心的小宠物，但一提到它们，大家都会想，它们能够看门防盗。甚至很多农村出生的人在儿时记忆中就有那么一条或者好几条大狗，当他们很多年后回想起它们时，内心总有波澜。
黄狼在我们看来是长不大的小孩，在外人看来就是烈性犬。他不是小宠物，不会对所有人露出笑脸。
不过，黄狼被抱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没有添新狗。黑黑我只见过一两次，具体是一次还是两次我记不清了，因为印象真的不多，听说是被车撞死的；再后来黄毛病死了。
只有黄狼和雪子这两条田园犬留了下来。
再后来，终于添了新狗，就是敏敏，一只土黄色小型串串。
我并不是说串串不好，只是也许是敏敏先天不足，敏敏的警戒心很差，不敌从小看门的白森。
在我曾经接触过的许多农村狗和城市看家护卫田园犬，它们大多数都对外人怀有高度警惕，即使它们真的吃了外人给的东西，也不太愿意被碰。小黑就是一个代表。不过事实证明，当她很信任我时，也不会对我十分警戒。田园犬的血统也许是生来内敛的，不像萨摩、苏牧、金毛等那样生来亲近人，所以田园犬不被喜欢阿谀奉承的国人看好。
田园犬的血统注定是要有警戒心的。据说哈士奇的整体性格是能帮小偷搬东西，这也不怪它们，它们属于服从性高，需要笑面迎人的工作犬；但若田园犬都是这种性格，便无法保护家园。
敏敏自从被抱来就被小妹宠着，她知道撒娇。大妈说她会偷吃东西，她用扫把打过敏敏，可她还是不长记性。雪子就不会这样。大妈因此夸起雪子来。雪子抢起吃的来比谁都快，但若知道这是家人的食物，他就不偷；黄狼自由的时间不多，无从评判。
我和敏敏认识过一次，半年后回去，她居然不记得我了，把我当成了陌生人，冲我叫起来。黄狼当然没有忘记我，一个劲地又跳又叫。敌对的叫声和高兴的叫声是分得开的。认识狗这么些年了，敏敏的叫声让我知道，她完全忘了半年前的事。
有一点还是值得欣慰的，就是她知道冲不经主人允许就踏上领地的陌生人狂吠。
无论是过去经历过的纯种狗还是串串狗，认识一次，就等于认识了一辈子；敏敏是只正常的狗，却要认识两次。
那时候，雪子已经不在了。
敏敏生下四只小胖狗，不知是谁的孩子。
我忽然很害怕，如果黄狼也走了，我得去乡村野地找很久很久，才能拍到中大型田园犬。我怕我很难再和田园犬拥抱。因为如今农村地区小型犬越来越多。
从五年前或者更早的“夏夜犬吠似海”，到五年后甚至往后很久很久的“只听得蛙声虫鸣”，田园犬逐渐在乡野沉默了。
我还记得第一个留宿农村的夏夜，我被犬吠声吵得睡不着。别人都习惯了这种声音，因为它是农村的一道风景，久了便不觉得特别。
时隔三年多，再有机会于夏日住在村里一晚，期待看星星听犬吠，结果星星是看得到，却只听到零星几户人家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大花蚊子们悄无声息地叮了我一个又一个包。
2
曾经村里差不多平均一个大人一条狗，无论是较纯的田园犬还是明显的串串，都是中大型犬。2013的寒假，我只有两个小时在农村，没有狗能陪我左右，我只能独自勇敢地去面对如今的事实。
拍不到大狗我也要把农村狗发展趋势拍出来。
时间太短，新村那边我没去，知道那边有大田园犬也有小串串。虽然发展到最后，豪华的新农村将不得不在田园之间拔地而起，但我还是希望留住田园犬在老房的最后身影。
村子东部还有几只高大凶猛的田园犬，中部和西部以小串串居多。尽管敏敏只是串串中的一只，不能代表所有小串串，可是小型串串与较纯种田园犬的差异越来越清晰。小串串们内心是半宠物，田园犬们纵然有受宠之心，但吼叫冲锋的野性不会因为希望受宠而灭。也许是体型上的差距使小串串们无力和中大型犬一样生猛，人觉得小串串没有气势伤不了人，做个警报器就行，闲来无事亦可当作玩物让自己开心，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家选择抱养小串串。但是，小串串很难应对突发事件。田园犬驰骋乡间几千年，并不是没有本事的。
有一次，大妈给我讲了花麟的事。花麟体型不算大，顶多算中型犬，不过性子勇猛。当年家里的一只大猪从圈里逃了出来，花麟发现猪跑到外面，没人教她，她自己就能把猪赶回去。猪是偶然爬出来的，自己又进不去了，被花麟堵在猪圈外的走道上。花麟凶猛，猪纵然有硬冲逃走的能力，也不敢冲。家里人随后赶到，把圈门打开，将猪赶了进去。如果是小狗，面对大型犬的气势都得夹着尾巴一边退一边叫，赶猪这种事就更难了。以前我带白森混进动物园，白森看见大型食草动物，隔着栏杆他也怕，吓得躲到我后面才敢冲它们吼叫。
还有一个关于花麟的故事是奶奶跟大妈说的。奶奶在世时，花麟还很年轻，不超过一岁半。有一天一个亲戚跟大妈说好要来借牛，大妈将牛拴在猪圈旁，后来上街去了。亲戚来时，家中无人，花麟被拴在牛的附近，虽然碰不到牛，但要想牵牛走就必须经过她能到达的地方。亲戚不知道有狗，花麟一开始见此人是家里的亲戚，没叫，可一看亲戚弯腰准备解开拴牛的绳子了，马上跳起来就吼。亲戚的动作僵在那里，吓得不敢动。花麟见他不动了，便趴下去，就这么盯着他。亲戚以为花麟消停了，又动手解绳子，花麟又是一阵怒吼。
反复几次，住在前头的奶奶觉得奇怪，就出来看了看。她看了一会才明白，连忙过去喝住花麟，帮亲戚牵牛，又听得亲戚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花麟知道奶奶是自家人，奶奶不许她叫，她也就安静了。
花麟还同雪子一起咬过两次小偷。一次在半夜，一次在白天。半夜那次，大妈只听到了动静，听狗叫声和慌乱声，听完了就睡，知道已经没事了；白天那次，大妈就眼看着小偷跑掉。有狗在，小偷来了并不用担心。花麟雪子那类中型犬的犬牙就可以将人咬出血洞，所幸它们不是随随便便就张嘴咬人的。
也因为这点，田园犬不被看好。人觉得它们太危险了，甚至将它们列为烈性犬。可是田园犬是护家咬人的次数多，还是没有理由地咬人次数多？人仅仅用“咬人”来定义护卫犬，却不看原因。军队“杀人”，但不代表军队不当存，要看军队杀的是什么样的人。田园犬亦如此。
3
田园犬猛不过獒，服从性不过边境牧羊犬，成犬的外貌按大众审美也不过那些主动讨好人的小型犬。我在城市，经常能听到一些人对田园犬的评价：脏、凶、土。
至少对于大众来说，“狗”代表着一种既地位低下又可以作为地位象征、以能否讨人欢心陪人作乐为好坏标准的和奴才或后宫美女等同的存在。对于市场价低廉又板起脸对外人的田园犬，大众有那些评价也就不奇怪了。
生活越来越好，治安似乎也有改善，铁门更是关得越来越紧，所以连农村人都开始觉得养一只田园犬看家是可有可无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幸运，在几乎家家都有田园犬的时候关注了它们，又在五年或者更久的时间里，看着人如何变，田园犬如何变。
我只能推测出农村人对田园犬的态度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差。如果在农村养一只帮小偷搬东西的狗，农村人是不会接受的。他们用能力来评判一只狗。
长辈给我讲狗的故事时，大多是在狗已经不在了之后。也许因为知道我喜欢狗，又或者事情真的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能被讲出来的狗，无不是令那些并不特别爱狗的长辈们称赞的。而其中好几条，是在我真正关注田园犬的短短五年多内结交的。
田园犬中不乏良犬，发现的良犬多是突发事件中脱颖而出的；田园犬普遍有不给外人好脸色并谨慎的本能，依各自性格又有不同。所以，突发事件一出，田园犬个个是才，虽无绝对的力量或者服从性，但农村人从来不用多关注田园犬，也不用下指令，它们依然长得很好，活得潇洒，知道怎么处理事情。看不出田园犬的本事，多是因为周围真的安宁了，这时田园犬就静卧院中，有人经过门口便本能地狂吠，因此常被不懂它们的人讨厌。
我知道一个村子的田园犬开始衰落，不代表整个田园犬种群的衰落。“中华田园犬”这个称呼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对于中国人来说，叫得出名字的狗不如“土狗”那么“土”，也许多少能改变一些人对田园犬的态度。关注田园犬的人更是越来越多。
然而最终我们建立的“血统”、“纯种”，恐怕并非原先我们所爱的田园犬。
一种狗被炒出价钱了，便是宠物，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剩下的市场价不高的狗，能更好地体现出其自身优点，但人又觉得它们贱。
因为有这种想法，贱的便不是狗，而是某一类人。对于他们来说，“狗”是会走路的金条。
田园犬市场价不高，因此只爱“名犬”者不爱，养它们的人或为了让它们发挥护卫等作用，或想用它们做猎犬——有一部分在今天也可狩猎；就算作为伴侣犬，养它们的也大多不怕国人嘲笑侧目，真心喜欢它们。从这点上说，田园犬的本性得以保留，优点得以发挥，它们会拥有真正爱它们的家人。田园犬的“低价”是田园犬之幸。
高价的狗，也许人只爱其价，而不爱其性。有人爱藏獒能敌狼豹的勇猛而抬其身价，于是藏獒不幸成为了东方有钱人的玩物，人们看到藏獒，不先问它有没有胆，而是问它买来要多少钱。自称爱獒者看獒，未试其性就估其身价，仿佛在看一古董。性子是长期看出来的，不是量量肩高看看脸蛋就能知道的。人们忘了当初为什么而称赞藏獒，只知道被所谓的“专家”开价越高，獒就越好。结果，藏獒这样的猛犬一发凶性咬人，人们就想起它性烈，纷纷要求杀之，不再论价格。能斗狼豹的狗，在人类聚居的东方压抑已久，想跳出来吼一声自己不是古董，却招来杀身之祸。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此，忘了当初自己崇拜的事，一切换算成钱来论。
有人说因为藏獒稀少，所以它们身价高。田园犬到处有卖，价格自然低。既然如此，养田园犬还更加划算。田园犬只是护家护主心切，很少凶性大发，又对家忠诚，不一定敢咬狮虎猛兽但对小偷不嘴软；因为长居东方本土，体质也比故乡在其他地方的狗好，另外可以在乡村讨到不错的幼犬。
我不想把田园犬神化，说它们到处狩猎给家人，也不说它们激流勇进救小孩。这些事或许我在别人写的小说里看到过，可能不是写田园犬的，更不是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所以不会写。我只从我确切知道的事情中感受田园犬教我的和田园犬的性格，以及分析养田园犬很划算。但如果把田园犬养成了从里到外的宠物，这我没话说，也不能对照上文后认为我在扯淡。任何犬种再优秀，完全宠物化都只是玩物，因为宠物化而出现帮小偷搬家的田园犬也就不意外了。
4
每次回农村去，我都有些怕，不知道又有什么狗不在了。
黄狼来后两年，大伯家没抱过小狗；终于抱了新的狗，却是只长不大的不记人的也没什么警觉心的不适合看家护院的小型犬。（长大以后总算有点看门狗的样子了，虽然威慑力不够。）
自己尚未独立，多次眼见田园犬幼崽却不能养；即使未来能养了，不住在农村，也怕把它变成宠物。
所以我要写文章，让现在有方法有能力的人尽早保护它们。
虽然保护的结局或成就田园犬，或毁灭田园犬，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狗的兴衰随人变。田园犬的结局还看社会风气最后能变成什么样。
（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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