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作家不可能创作一篇内容如 此单薄的小说，这是我在读完韩东的小说《同情》后产生的执念。在这一执念左右下，我将在2022年第4期《思南文学选刊》中只占了7页半的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它的确讲述了一个由黄昏恋引发的家庭悲剧的故事。
庆总姓朱，是叙述者“我”的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年，老朱早已发达成公司老总，此番到南京出差，非要叫上“我”前往某五星酒店某座某层某某餐厅的某个包房喝酒。曲终人散之际，庆总留住“我”将“我”领往他的房间。房门一关，角色转换，庆总老朱成了叙述者，而小说的叙述者“我”则成了聆听者。
当然，这种转换并不能让韩东的新作显得单薄。《同情》给人以单薄的假象，是因为老朱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酒店领进房间，居然倾诉了这么一件家庭琐事：
我老婆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岳母一个人不容易。等我赚了钱在深圳买了大别墅后，就把岳母从上海接到了深圳。在我这个大家庭里，有我和老婆、我的父母、岳母、女儿、4个保姆和2条狗，真是人丁兴旺滋润无比其乐融融。然而，好景不长，我妈认定我爸跟我岳母有染，闹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我只好以老婆的名义在上海买了比深圳还要好的别墅把岳母送了回去，从此，老婆一年中得有半年要在上海陪她妈妈。就这样，我妈还不罢休，死死地盯着我爸，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老年痴呆症引发癌症。人人都说我妈是自己把自己气死的，我虽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我妈。我妈临死前留了张纸条给我，那上面的一句话证明我妈没有胡说八道。我妈走了，照理，没有了障碍的我爸和我岳母应该彼此走动起来，但他们却一个在深圳一个在上海都按兵不动，他们是想以此证明我妈的怀疑是错的？而一年前我爸和我岳母差不多同时在深圳和上海脑出血，又说明了什么？他们的命虽都捡了回来，但都变成了植物人，现在，我们家里有两个植物人，一个躺在深圳的别墅里，一个躺在上海的别墅里，一个我守着，一个我夫人守着，虽有保姆和护工，但我和我老婆不得飞来飞去嘛，于是，我们就深圳、上海、英国的到处乱飞，一年到头都不记得两人在哪里见过。再加上我们的女儿已在英国与英国人结了婚，估计不会回来了，我这个家已没了家的样子……
这就是无处倾诉的老朱趁到南京出差约上在南京生活的老同学痛说一气的家事。读了和听了老朱的竹筒倒豆子后，我跟小说中的“我”一样觉得不替老朱拿个主意就怠慢了老朱的倾诉，所以，当“我”在回家的路上一心想要给老朱一个解决问题的建议时，读小说的人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我”给出的建议很合理，将两个植物人放到一起照顾，这样既节省了人力物力，又满足了他们想在一起意愿，更重要的一家人终于可以共同生活了，老朱的家不就又像家了吗？与此同时，我也像“我”一样觉察到，以庆总的智商和情商，他不会想不出这个主意……如若庆总真的需要“我”来支招，韩东真就写了一篇单薄的小说，但成熟的作家应该不屑于讲述一个因黄昏恋引发的家庭悲剧的故事，所以，韩东让“我”停住返回酒店给老朱提建议的脚步，其实是提醒《同情》的读者：你正在读的小说有那么简单吗？至于还是让“我”编了条微信发给庆总并让小说结束在“至今庆总也没有回复我的微信”，则更敲定了《同情》这个简单得如同寓言的小说，就是寓言，韩东寓言。
“寓言是用比喻性的故事来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给人以启示的文学体裁，字数不多，但言简意赅”，字数不多但言简意赅，《同情》都符合。可是，比对全世界最著名的寓言《伊索寓言》，总感觉将韩东的《同情》归类为寓言，有些别扭。别扭在哪里呢？我们不妨罗列一下《伊索寓言》的篇目：《农夫和蛇》、《狐狸和葡萄》、《狼和小羊》、《龟兔赛跑》、《蚊子和狮子》……《伊索寓言》大多是动物故事，以动物为喻，教人处世和做人的道理。可都没让一个宠物出现的《同情》，怎么就让我觉得是一篇寓言呢？因为，被一桩并不复杂的家事裹挟进《同情》的人物以及因他们搅动而生的故事，大有寓意。
老朱和朱太太，应该是《同情》中人物关系的核心。若老朱没有娶了那个在小说中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女人做妻子，陈蓉就成不了老朱的岳母，陈蓉也就不可能如老朱的母亲所怀疑的那样插足老朱父母的婚姻。但是，《同情》几乎没有呈现这对核心人物之间的夫妻感情，最有温度的一句话就是老朱说多年来两个人也许只能隔着飞机眩窗看一眼。是不是韩东根本没有意愿呈现中年夫妻的感情生活？是的。
老朱的女儿，在老朱的叙述中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老朱母亲发难后陈蓉不得不离开深圳，老朱的女儿在家里提及陈蓉只能称其为外婆，决不能提陈蓉这两个字。二是在故事就要结尾时老朱告诉“我”女儿已在英国成婚不可能回来。三代同堂的家庭中黏性最强的孙女、外孙女、女儿并没有在家庭出现危机时挺身而出，也许是因为《同情》太短由不得韩东展开老朱女儿的戏份？《同情》是韩东的作品，如果他愿意，《同情》完全可以伸展至他愿意的长度。可他就是要让《同情》这么短，寓言嘛。
是故，将老朱家庭拖入漩涡的三位老人被韩东写进同一屋檐下，就显得很有意思了。说起来是儿女亲家，为躲避是非生活中少有人会将有着这种关系的人物放到一个屋檐下生活，虚构的《同情》就让三个关系简单又复杂的老人住进了同一栋别墅，如此压缩人物的活动空间， 不就是在暗示小家庭大社会的寓意吗？
如此，这一情节就是引导读者由本义进入寓意的关键：老朱母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后，人人都以为她糊涂了，但老朱认定母亲直到去世前都是清醒的，这不，老人非得等到老朱看护她的时候才离世，死前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拳头提醒着老朱什么。老朱费劲地掰开母亲的拳头后发现，她攥着的是一张一看上面就是父亲笔迹的纸条，“蓉，我跟她实在过不下去了。”明明可以就此还母亲一个清白，但是，当耳畔响起来换班的妻子的脚步声时，老朱却将纸条窝巴窝巴塞进嘴里嚼了嚼咽进了肚子。
就算想要掩盖真相他也完全可以将纸条扔进垃圾箱嘛，何必要把它咽进肚里？韩东让老朱自我诘问，强调了此举的异常。而“所以说这就是成功所要付出的代价，这帮人只看见我风光、体面、有钱，要知道我的努力是他们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还不止”的陈述，则愈加明示着《同情》的寓言性——让老朱喉头常有异物感的，何止那张老父亲写给岳母的纸条。还有什么？是不能相守的夫妻关系，是被远走的女儿放逐的父女关系，是被不肯安分的父辈搅翻的家庭关系， 更是老朱以一个由黄昏恋引发的家庭悲剧来隐喻的毕业以后30多年里，他在成为庆总的路上不得不吞咽的有形物和无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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