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从傍晚开始下雨,整整一夜,淅淅沥沥。北方的烈夏,似乎特别容易降服,只是一场细雨,它就马上臣服为一片肃秋。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些东西块垒在心中。早上起来收拾行装,在阳台上抽烟,烟雾弥散在雨中。细雨中的北京,安静的如同那道城墙——永远沉默,但它本身就是故事。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到北京。21岁的我,护送17岁的小妹妹上大学。
妹妹从未出过远门,也从未坐过火车。在拥挤逼仄的车厢内,她晕车,呕吐,身体虚脱,脸色苍白。我这个送她上学的哥哥,也从未出过省,坐火车的经验,也仅仅比她多了一次。既要警惕来往穿梭的挑夫、商贩和形形色色的旅客,又要照看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晕车不适的妹妹。一整夜,我都十分紧张,内心忐忑,非常担心妹妹,却不能不故作坚强。
好不容易下车后,妹妹已经虚弱的精神恍惚,我一只手背着包,拖着行李,另一只手挽着她,口上含着我们的车票,随着汹涌的人群,裹挟着被推向前,向前,向前……
终于过了出站口,西客站前的广场开阔,行人和车辆,都在川流不息。我却开始茫然,每个人都有方向,我们的方向在哪里?
我和妹妹,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西客站巨大的广场上,见到了北京,大而茫然——是它给我的唯一印象。
去年,小妹在北京买了房,结了婚。这次我们全家出动,专程到北京看看妹妹的生活。
妈妈是第一次来北京。车上,她给我讲过去的一些事情。说曾经有机会来北京,是爸爸学校组织的集体旅游。爸爸希望妈妈一起去,可妈妈再三思虑之后,觉得花费太高。妈妈不肯去,爸爸也没能去成。他们说以后等我们兄妹仨长大了再去。谁知,几年后爸爸因病去世,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到过北京。
妈妈说着,我只是听。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唯有逝去才更加想念,唯有错过才倍感遗憾。有时候,不仅逝去是一辈子的事情,一不小心的一次错过,说不定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到妹妹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零点。妈妈放下行李,就在妹妹家四处查看。她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一边看,一边就开始收拾起来,厨房的油烟机,地板,洗手间的杂物,衣物。妹妹说明天再收拾吧。妈妈嘴里说着“好,好。”可手上还是没停下来。
我知道妈妈忙着累着也开心。小妹成家了,在北京终于有了立足之地。我们这个家庭、我们兄妹仨也都开始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这些都来之不易。妈妈这些年没有白费心血。她看到我们生活的幸福,是最开心的事情。
95年的春天,父亲颈部长了几个小肿块,最初,他以为是普通的淋巴结发炎,并未引起重视,在小镇上输液多日,却还是连续多日发烧不退。
恰巧,学校安排父亲到县城开会。会议完毕,他在街上闲逛,看见了一个名为“蜂疗”的小店,据说可以用蜜蜂式的细针刺穿淋巴结。在小店游医的蛊惑下,父亲相信了他的说法,就这样,颈部的肿块——后来证实是淋巴肿瘤——在没有经过任何检查的情况下,被刺穿了。
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状况下,偏安一隅于淋巴的癌细胞,因为江湖游医的蜂刺,发生了一次可怕的扩散。
但是,从县城开会回来,毫不知情的父亲还比较高兴。跟妈妈说,运气好,找到了一个治疗淋巴结的好方法,为颈部终于轻松而感到舒服。虽然,那时的他,仍然在高烧。
紧接着,又是多日高烧之后,父亲再也坐不住了,母亲也开始紧张,劝着父亲去武汉做个检查。
那个时候,我们兄妹仨,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自己的人生即将要发生的重要改变,完全没有防备。
我们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当父亲出门,我就开始盼望着他快点回来。每次他出差,都不忘给我们带点小东西。有时候是一件衣服,一本书,或者一件学习用品。从我记事起,父亲的归来,从未让我失望过。
但那一次归来,是我最接近失望的一次。
父亲到武汉整整去了两天。回家的时候,正是深夜。我还未睡,翘首期待,等着父亲给我的礼物。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立刻起身,去开门。父亲进门后,脚步显得极其沉重。几乎是拖着鞋子,走进屋子,然后直接进了房间。
那一刻,我有点失望。父亲没有像以往那样,先过来看看我们有没有睡,也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我起身下床,想去看看父亲。走到父母房前的时候,却愣住了。
我听见父亲的哭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痛哭,他像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间门,我手足无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点紧张,不知道应不应该推门进去。
或许是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我放弃了进门的想法。从小,我都是个老实孩子。我想,或许父母当时只是吵架,明天就会合好。
当最终离开父母的门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挂钟,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指针,静静的指向凌晨2点45分。
十几年之后,母亲在复述父亲到武汉的检查经历时,仍然会眼圈泛红,泪如雨下。
父亲是在同济医院做的检查,第二天去拿结果的时候,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鼻咽癌,转移性的鼻咽癌。最初是淋巴癌,然后,因为蜂疗,转移到了鼻咽部。
医生劝父亲不要放弃,说鼻咽癌也是可以治疗的。但此时的父亲已经濒临崩溃,无论医生怎么劝导,他只是反复跟医生说:“我有三个孩子啊。”
母亲说,拿到检查结果之后,父亲走出医院门,围着武汉三镇,围着汉江长江,走了一天一夜。母亲说,父亲站在长江大桥上,望着滔滔的江水,几度想一死了之。
回家后,母亲和父亲抱头痛哭。父亲说,自己不能死,还是要治,毕竟,“还有他们三个啊。”
那一夜,在无尽的忐忑和恐惧不安中,我也一夜未睡。
所以,第二天清晨,当母亲哭着喊我们起床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母亲抽泣着,用手擦着眼泪,对我们仨说:“你们……三个……要……听话,爸爸……得了……癌症……。”
一夜未睡,只是怀疑或者害怕会有不好的事情。但听到母亲的哭泣,我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仿佛来自未知的黑色而遥远的深渊,就像从小经常会做的那种跌落深井的梦。噩梦会醒,醒了就好。而现在,噩梦变成了现实,现实怎么会醒?
天色刚朦朦亮,来送父亲到武汉治疗的表叔、学校领导、司机,已经早早来到家里。大家都没说话,只是站着,在家里逼仄的房间里,没有开灯,阴暗,压抑。
临出门的时候,父亲望着我们仨,嘴角向下,鼻孔外张,皱纹刻骨,法令纹深深垂下,眉头锁成了一座高山。他或许想说什么,但最后终于没说。只是回过头,望了我们一眼,又望了一眼,然后上车,关上车门,疾驶而去。
“天还没亮。”和我们一起站在门前,送父亲出门的邻居喃喃自语的说。
1995年夏天,父亲的癌细胞,从最初的淋巴,转移到鼻咽,然后又转移到了肝部。
医生说,鼻咽癌还可以治疗。而肝癌,就毫无办法了。何况,还是转移性的肝癌。也就是说,在癌细胞面前,只能放弃抵抗,付出的代价,是父亲38岁的生命。
结局早已注定,可过程却无比痛苦。因为放疗、化疗,父亲的身体,早就极度虚弱。后期,又有严重的肝腹水,正常的排泄极为困难。疼痛难忍,有时候甚至会整夜整夜的哭泣、呻吟、哀嚎。
1995年的夏天,我正准备读初三,每天,都会有半天时间在学校补课。下午和晚上休息的时候,我有时会在帮着照顾父亲。但更多的时候,我实在不敢面对。
我试着逃避。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岸边有一片树林。树林不大,却也少有人来。炎热的夏天,更是人迹罕至。树林中间,有一颗横卧的树,伸向河边。树杈低矮,绿叶茂密。
于是,1995年的夏天,父亲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在那棵树上虚度了许多个下午。有时候拿一本武侠小说,有时候什么都不拿。躺在树杈上,经常会发呆,然后睡着。经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收东西吧,还抽烟。”老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看我脸色不对:“怎么啦?”
“没事。”我弹掉烟头,沿着抛物线,烟头在雨中迅速熄灭。“就是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反正方便,想来随时再来看他们啊。”老婆和我并肩站在阳台,看着细雨继续飘荡,在北京灰蒙蒙的天空。
十二年前,送妹妹到学校后。帮着她交完钱,办好贷款,领完东西,和她一起吃了在北京的第一顿饭,等她在宿舍安顿下来,我终于要回家了。
妹妹慢慢陪着我走,正是黄昏,我们在站台下等车。车快来了,我说,回去吧,我走了。
妹妹没说话,看着我,嘴角开始抽泣,眼角渗出泪水。我也开始忍不住,想哭。但必须坚强,我继续对她说,丽萍,坚强些,以后就是大人了,没事的。
妹妹还是哭。我上了车,和她挥手。
车渐行渐远,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偷偷从车窗往外看,妹妹正在往回走,走一步,却回过头望一眼,走一步,望一眼。
我还看见了夕阳,妹妹回学校的那条路,金光灿灿。
父亲是在一个下午去世的。我上完课回家,家中一片寂静。我有点慌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六神无主。
我赶紧出门找人,碰到了姑父。他告诉我,父亲不行了,在医院抢救,正在找我,要我快去看看。
医院不远。父亲躺在急救室里,医生正在用两块铁板在父亲胸前电击,每击一下,父亲就被吸起来一点,但一松开,马上就倒了下去。大约三次之后,医生看了看心电图显示器,然后沉重的摇了摇头。
病房内顿时哭成了一片。虽然早知道这个结局,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能够接受。
我手足无措,只知道痛哭。如今回忆起来,很多细节慢慢淡忘,只剩下一些感觉。只知道在那个盛夏,在父亲遗体旁边,周围一片喧嚣,我却感到一阵又一阵彻骨的冷,一阵又一阵彻骨的孤独。
因为家乡的风俗,父亲去世是惨事,需要尽早入土为安。于是,亲友们连夜将父亲的遗体送到火葬场。
我端着父亲的遗像,被人牵着手,像一个躯壳般,痛哭,跪拜,然后爬上运送遗体的货车,下车,痛哭,再跪拜,目睹父亲成为一堆灰烬,痛哭,跪拜。
回来的路上,我抱着遗像和骨灰,躺在货车的车厢里,望着天,那是个非常美的星空,深蓝色的幕布,镶嵌着点点繁星。我一路只是愣愣的躺着,望着星空。还想哭,眼泪却已经干枯。我想起父亲病重时,我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想起其中的主人公,想起杨过,想起郭靖,想起乔峰。还想起各种琐碎的片段,想起父亲无数的好,又想哭,却依然哭不出来。
我想呐喊,想打碎一些什么东西。最后还是没有。我依然瞪着眼睛,愣愣的望着天。
于是,在满天星光下,在货车车厢里,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我内心开始变得异常平静。即使十多年过后,依然清楚的记得,在内心里面,自己对自己说:
“从此以后,你要做全世界最坚强的13岁少年。不管怎样,你都要做最坚强的13岁少年。”
二十年过去了。
我并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经常会为一些事情,莫名的感觉到难受,感觉到彻骨的冷和孤独。
就像今天,在即将离开北京的一刻,小雨,整整一天,让我无所适从。
我也并不算懦弱。这些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我从没有彻底丧失过希望。哪怕过得再不堪,也总是尝试着微笑去面对,尝试着看到无尽黑暗中的点点星光。
就像今天,虽然是一场糟糕的小雨,但我还是背上行囊,站在巨大的西客站广场,微笑着,和北京挥手告别。
人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告别。每一次挥手,都会告别一段过去。但更重要的,永远是下一段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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