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冬,我去拜访一位多年不见的哲人。
从前他门前黄叶散落一地,随风而走,如今门口的台阶却已干净凛冽。
他已不再从事哲学研究,转而写报刊杂志的评论文章。言谈之间,他竟比以前冷静,理智多了。只是在谈到民众时,嘴角忍不住多了点从前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的残酷的蔑视之意。
我捧着他倒的茶,在书架面前望了望。他将当年的大学中所写的手稿放在了书架的显著位置。
“当年因为你写出的这些,你们系里的教授可激动了呢。”
他嘴角上扬,不语饮茶。
抬头看天,云迹寥寥,为何世上有如此多的人,站在云端,俯视众生?
他们有最长的鞭子。哪怕别人远在天涯海角,都要鞭打得到。
有锋利的双眼,除了国家元首,对剩下的所有人他们都有想攻击的欲望。奈何世人种类太多,数量太多,因此他们练就了能挑拣出最适合攻击的人的双眼。
什么叫最适合?首先要攻击最易,生命力弱的人,女人,不都在此列吗?其次要效果明显,一人疾呼,万人起身随之群情激奋,以满足他们的权力欲望。
有最端庄美丽的姿态。
不过不要忘了,斑斓的毒蛇静止时,身上同样会散发出一种妖艳的色泽。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幸。也充满了生命力弱的人。尽管每个生命都本应追求生命的强力。
生命力弱的表现之一是自我放弃,如麻木,消极,甚至自杀。
因为追求更易攻击,和更能引起攻击效果的目的,他们首选的攻击对象是自杀者。在他们看来,麻木,消极,竟比自杀更稍微更对得起生命一点。又或者,他们站在云端的身份与他们自身的麻木,消极并不矛盾。他们不断去攻击别人,不恰恰是对生活的不幸麻木了,不再抱有反抗生活本身的希望的表现吗?自身是麻木的人,自然不会去批判麻木。
每当有人自杀了,他们内心最深处便开始窃喜:终于自己可以发表一番评论,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思想挣得几分瞩目。他们在尸体上唾骂:你这样负责吗?你这样对得起谁?至于死者生前遭受的不幸,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或者表面装作关心,可一旦你提议对死者生前多进行些了解,他们便百般扭捏。除了懒和自私,若他们去了解,去有同理心,即是下了云端,和死者站在同一水平线。这是他们万万不考虑接受的事。
若是死者凑巧是自己的朋友,亲人,他们会抱有一种多少出于避免麻烦的心态进行哀恸,如果自己不这样做,会被质疑,指责甚至更甚。另外的原因包括,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潜意识里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也是时时不够安全的威胁感。更甚者,一面哀恸,一面内心因为死水般的生活终于有了些波澜而暗暗兴奋。
他们具有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只在乎自己。
在他们眼中,世界只有黑白两色,生命只有两种,一种是死,即不负责,一种是活,即负责至于好死或者赖活的生命姿态,至于圆满或低下的生命质量,他们并不去想,他们也从来没有去深入思考的意识。不去思考,没有逻辑之人,只是空有一幅躯壳而已。
生命的姿态,不应是匍匐着痛苦前进,不应是佝偻着踽踽独行,应该是逐风而奔,在呼啸的风声中过稻田,山脉,乱石,痛快地嘶吼,跳跃和奔跑,应该是如同参天巨树一般直指蓝天,不断超越,拔高。
生命姿态和质量不论,却去看生命存在与否?
有些抑郁症患者遭受幻听,幻觉,痛苦甚至崩溃,医学和心理安慰已无力回天,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云端使者却在他们耳边吼叫着:不许死!不负责的东西!
于是抑郁症患者除了承受先前的痛苦,还要再承担一份怀疑和自责,继续苟活。云端之人则不需要承受这些,他们只负责获得了拯救苍生的幸福感。
他们是最具有道义的人。法律判决他们从来反对,弱者要减刑才好,有钱有名的人理应承担更多;道德败坏之人他们要通过骂来激发其心中的最后一点羞耻之心,以弘扬道德。不过他们从来只下判断,不知为何。若是被问起,他们只会告诉你:“这……这不是当然的事吗!”你大可通过聊天,激辩甚至吵架完善自己的理性和认识,只是思想的砖石厚实地高矗着,将其自身完全封闭起来,却毫无办法去改变。
看不惯也无法,长期愚昧而倔强的人,是混沌而僵硬的生命结石,再也回复不到生命应有的清澈灵动的状态了。
云端之人,神之所恶,又不愿回到他们厌恶的人间,便在云端飘飘忽忽,伸长脖子探视人间,边攻击世人边因窥私欲得到满足而愉悦;
选择顺从自己攻击最易目标的本能,鄙夷沉默的哲人;
装着胶水黏制的拙劣羽翼,色彩刺眼的头顶的光环,却长着和大多数世人一样的面孔。
而这似乎是某次醉酒之后他的凌乱字迹:
“至高者,你们……呵……懂什么?!”
我放下手稿,向他望去。他在喝茶,他尽量让头不要往下低太多,刚喝完一口,脖子便努力往后拗过去,拗过去。
我向他投去又敬又悲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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