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记

我很痛苦！
但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其他人明白这一点呢？我该怎么做……

人总要经历过某种痛苦，才能理解其他人身上的同种痛苦。比如被拳头打过，被开水烫过，肚子吃坏过，内脏病痛过，或是被长辈训斥过，被恋人抛弃过……这样，在其他人遭遇这些苦难时，才能加以理解、同情，并愿意向他们伸出援手。
但是，我现在正经受的苦难，却是大部分人从未遭遇过的。我该怎么告诉他们，我该怎么向他们表达，我很痛苦呢？

我衣着光鲜，不受饥寒，常常还能玩乐、欢笑，根本不像受苦之人。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每当黑暗来临之际，每当那不知因何而起的病症来袭时，我就会被强制卸下一切积极情绪，然后从烟火纷繁的人间跌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我感到头晕、心悸，莫名地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
千思万绪到了嘴边，就像是被某种力量封堵了一般。只能让旁人看到我神情冷淡的脸庞，却无法向他们表达此刻我正在经受的折磨。
于是令人愈发痛苦的话语就来了——说我装病，说我矫情，说我懒惰，说我不能吃苦……
正如他们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也开始无法理解他们的快乐。
我开始怀疑一切存在的意义，我开始发现曾经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徒劳，哪怕世界再纷繁多彩，在我这灰蒙蒙的精神滤镜下，也会显得黯淡无光。

而且，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管平日再怎么雷厉风行，每到此刻，我就浑身无力，思维涣散，神情恍惚。
既没有努力抗争的念头，也没有一死了之的决心。
没有什么能给我希望，能让我行动起来。
甚至，连死亡的解脱感都无法吸引我。
我只是麻木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为何会陷入此种状态，为何还要“好起来”。

疑惑堆积在我的大脑里，充斥了我的思维。没有人能给我解答，于是它们开始满溢，从我的眼眶流出，滴在我的唇上，咸咸地深入咽喉，再从扭曲蠕动的胃化进我那本就肮脏的血液，污流在我的身体里，让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痛苦中。
最后，我的大脑再也无法承受了，于是秋风扫落叶般将它们全数抹除，连带着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回忆我的情感——全数抹除，抹成一滩连我自己也无法辨认的稀泥，最终只留下空壳般的我。
我就像一块黑板越擦越脏，最后只剩下一块彻底废掉的不能再用的灰板。
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对着这块乱糟糟的灰板发呆？但始终没有声音回答我，也没有任何力量把我拉起来。
我可能是被神遗忘的孩子，祂一定是忘了赐予我启迪，让我只能永久受困于此，成为一个西西弗斯式悲剧人物。

我时常觉得，世界上一定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力量，它不希望人们再往更高处走，于是就降下此种诅咒。
每个遭受诅咒的人，都在无穷大的二维迷宫中无尽地穿行，试图穷尽一切可能。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往高处走才是正确的答案。
思维在苦难的泥沼中艰难前行，跌入一个陷阱，爬起来后，又跌入另一个。等到身心俱疲后，我终于爬不起来了，于是自暴自弃地闭上双眼，坠向更深的深渊。

恍惚间，我看到一对原始人夫妇，攀爬着一座无限高的金字塔，他们精神焕发，昼夜不息。
而我则站在半途的雕像底座上，不解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为什么要不停地往上攀爬呢？”
女人回答说：“这里是知识的金字塔。愈往上，我们就愈感到获得新知的快乐！追求光明的渴望使我们难以停止脚步！”
我嘲笑着说：“你们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攀爬一座无限的塔，就等同于永远都停留在原点。放弃吧。”
男人摇摇头：“你是无法理解我们的。也许你从未感受过知识光辉的沐浴，而只是被定在这个底座上永远无法走动。”
我恼羞成怒，举起手上的利剑刺向他们，却被轻易地躲开了。
他们不屑地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向上攀爬。
只剩下无助的我，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批攀爬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就是伟大的知识金字塔，可我却故意开口发问；我也曾渴求知识，追寻光明，但我竟出口贬损嘲讽；我想要努力追随他们的脚步，却控制不住地与他们为敌。
我无法逃脱身为雕像的命运。再有人经过时，我还是会像这样，假装无知地发问，然后出言嘲讽，最后愤怒而徒劳地发动袭击。
这就是个无休止的苦难循环……

我也曾试图开口求救，但从嘴里说出来的，竟还是那些尖酸刺人的话。
我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最后宁愿选择沉默。
岁月已久，藤蔓逐渐缠绕我的双脚，我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动弹。

我内心止不住地哭泣，但身为雕像，世人看不见我的眼泪……


——谨以此文献给世间所有遭受此种苦难折磨的人，希望你们能被理解，且终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