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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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结婚的时候，妈妈送了一台冰箱给我。

丈夫大春儿不喜欢这式样跟牌子，用电费得惊人，夜里嗡嗡响个不停，像妈妈永不停歇的唠叨。我也讨厌 那灰扑扑的颜色，笨笨的。
妈妈不懂冰箱还有什么区别，到镇上唯一的电器店左挑右挑，挑了这么个矮矮胖胖的双门冰箱，当然供她挑选的也只有三四个牌子，她并不识字。

对她来说，都一样其实。

我闺女结婚用的，要冷，越冷越好。妈妈佝偻着身子，声气很高。
老板娘穿着暴露，撩了撩稀落的黄发，顶了顶涂得血红的嘴唇道，喏，这个冰雪牌，最好的牌子，大城市人都用的，又省电又制冷。老板娘知道来了个完全不懂行的。
冰雪不好听，我女儿结婚用的，还有什么牌子的？妈妈问。
呦，你还挺讲究。老人家办事讲吉利，好，那这个春凤牌，怎么样？老板娘吐出一粒瓜子壳，斜着眼说。
春凤？喔，这个听上去实心。怎么跟我二婶子一个名儿？冰箱厂可会取名字儿。妈妈心满意足问，多少钱？
本来冰雪要1200，春凤只要890，现在还有家电下乡的活动，可便宜了。老板娘觉得这单太好做，滑顺得不像话。
那我得回去一趟，你别卖给别人，给我留着啊，我女儿结婚用的。妈妈边走边回头，兴匆匆往家赶。
老板娘心里暗笑，这台一直没人买的冰箱终于遇着买主了，机会千载难逢，赶忙送了一个小塑料篮子要妈妈下订金。

妈妈有点犹豫，一看那塑料淘米篮子可结实可漂亮，不自觉犹豫了，还是不放心的样子道，一定要给订金才给留？
老板娘见鱼儿果然上了钩，立刻显出豪爽的样子，拉着妈妈坐到沙发上，把厂家的说明书什么一掏，天花乱坠狂赞一通这春凤牌冰箱的诸多好处，什么无氟什么静音什么三年保修每天省一度电之类，妈妈很认真地听完了，只问就一台，给我留？
老板娘这下完全放了心，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当然。

02
妈妈回到她低矮的红瓦房，在厨房的沾满黑灰的灶头上摸摸索索半天，终于在灶神爷像下取出一个红布包。

爸爸从棉花地里回来，头上还沾着一只肥肥的棉铃虫，见妈妈取了红布包，一把夺过来道，你又不用脑子啦？
妈妈红了眼睛，责怪道，这个钱早晚要用，娟娟一生只结一个婚，我刚在镇上看了一个冰箱。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冰箱，娟娟在家的时候，也不喜欢吃馊饭的。
爸爸没吭声，闷头到灶头点了一袋水烟咕咕咕吸了一通道，这个我留着看腰的。今年棉花收成不好，扣除农药，怕是不亏就算好。猪也不值钱，什么都贱，就钱值钱。冰箱是个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大春儿给你数落成那样，就是你给他送个金山银山，我看他也不领你的情。
妈妈不禁望着布包发呆。噗——烟袋上灯灭了，蚊子嗡嗡肆虐了来，爸爸从窖坛子里掏出两个乌青青的臭鸭蛋煮了，蚊子连带苍蝇都黑压压围着餐桌打转。
妈妈切着一条一条咸菜，爸爸煮鸭蛋，汽锅里咕嘟咕嘟响起来。蚊子嗡嗡嗡不停，一会稀饭上来，就着25瓦的昏暗白炽灯，他们开始了夏夜的晚餐。
大春儿和我开着摩托车去乡下玩，正赶上他们吃晚饭。
妈，大春儿想吃田鸡，这个天田鸡肉嫩的。我乐呵呵说。
妈妈眼睛瞬间亮了，看大春儿竟忽然跟她不计前嫌毫无芥蒂了。她见大春儿穿着干干净净的斯文人穿的时髦衣服，两只手不知道搭在哪儿的样子，兴奋得只顾搓手，忘了搬张凳子请他坐。
我见妈妈木楞的样子，去别的屋找凳子。走到黑洞洞的里间，一股馊臭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厌恶地皱了皱眉，这屋跟我小时候呆的时候一模一样，地还是泥的，现在就连屋里多余的灯都给拉断了，为了省电。

我找了半天，找不到开关，只能大声问，妈，灯在哪儿？
妈妈颤巍巍进来了，熟门熟路吧嗒一声开了灯。昏暗的灯光下，我终于知道馊臭味道的来源，妈妈把几条咸鱼干就晾在过道走廊里。我皱了皱眉道，妈，那臭鱼不要吃啦，不卫生。
啊呀，你们读书的人，就知道卫生，我们乡下人吃了一辈子，都活得好得很。你外公，天天吃咸菜，活到九十几。我跟你讲，生死有命，黄泉路上没老少。妈妈絮叨开来。
我一听就不耐烦，知道大春儿就不喜欢他们这些。
我跟大春儿在县舞蹈队认识，大春儿初中毕业就去跳舞，我跟大春儿不知道原来我们初中是同学；我唱歌，最流行的歌我一听就会。

台柱子不敢当，台桩子算是的。

我们歌舞团马团长是听不得我要到市里歌厅唱歌的话的。
我愣神的空隙，不知道妈妈又说了多少颠三倒四的话头，我直接打断道，你就少说几句，你看爸爸的病，还不是不讲卫生吃出来的。
妈妈终于停住了，帮我搬张凳子，招呼我附耳过去，我不耐烦她神秘兮兮的样子，退了两步说，什么话不能站着说？这儿又没外人。
冰箱。娟娟，妈要给你买台冰箱。这样你就能一直吃到卫生的东西了。
你不要给爸爸看病？哪有钱买冰箱？再说，我们有钱。大春儿马上不在歌舞团了，我们准备到外面闯一闯。这冰箱都用不上了。
到哪儿闯？你真的不唱歌啦？太好了，唱歌真的不是个正经工作，尤其....妈妈讲不下去了，抹了抹眼泪道，你姨妈给你在镇上手套厂找了个工作，做套口工，过几年，我们帮你们一起攒钱在镇上买个房子。米你吃我们的，棉花马上要卖了，卖了钱就让你爸给你送去....我实在不想听她跟报账似的一样一样不厌其烦说下来。
大春儿在外间跟爸爸实在没话讲了，不禁朝我们喊道，李娟，怎么还不出来啊，快去捉田鸡去呀，再不去就晚啦！
我想这个家实在没必要继续呆下去了，拉着大春儿就要走。爸爸冷冷站了起来，拎着一蛇皮袋往场中央一丢说，就凭你们两个细皮嫩肉的，还想捉到田鸡？拿走吧，够吃好几顿，昨晚上刚捉的。现在稻田都干了，一般人捉不到，只有河里有，还等下雨天。
大春儿立刻现出开心的神色，探头抓过蛇皮袋，小小的三角眼立刻现出亮光，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爸，这要好好跟你吃顿好酒了。
我猜爸爸现在手头紧，白天种地晚上捉田鸡卖钱。我掏出钱包要给钱，爸爸脸立刻拉了下来说，你还是不是我闺女？亲闺女你就收起来拿走。
我是爸爸妈妈的养女，我最怕爸爸这样说。
大春儿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也愣了。他还是悄悄收起蛇皮袋，搭到摩托车后座上，他实在太馋田鸡的美味了。
我和大春儿一溜烟儿回去了，两岸稻花香里青蛙呱呱叫。

03
我果真去镇上口套厂当套口工，做了不到两年，实在吃不消没日没夜加班加点，我跟车间主任也就是我姨妈说了声，就又回到歌舞团。大春儿从歌舞团出来开起了摩的，我们慢慢真的有能力在镇上买了个房子。
搬新家那天，爸爸来帮我。大春儿实在不想搬那台老旧冰箱，根本原因在那冰箱质量实在有问题。大春儿跟爸爸说，这冰箱送给他。爸爸当然不会要，妈妈更不要这电老虎，他们每顿吃咸菜臭鸭蛋，根本用不上冰箱。
爸爸坚决要帮着把冰箱搬进新家。大春儿本想坚决不要搬，爸爸二话没说，闷头就搬起来。只听得卡擦一声骨骼轻响，爸爸歪斜着倒下去。
大春儿和我都慌了，赶忙把爸爸送到镇医院，医生竟一口回了，让挑好吃的吃，好穿的穿，连转县医院的必要都没。
爸爸的肾病更严重了。
大春儿竟轻声跟我说，我看这下冰箱用得上了，我们冰箱里好多存着的好吃的，都可以给爸爸做着吃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大春儿。
当我把冰箱里吃的东西全部清空，用爸爸装田鸡的蛇皮袋装上给爸爸送去的时候，妈妈死活也不要。我没说这些是放冰箱很长时间的，扔了也扔了，只说，赶紧做给爸爸吃下。
妈妈又抹起了眼泪说，娟娟，我该听你的，我们不该整天吃不卫生的东西，你们那台不要的冰箱，我该拿过来用的。我们早点用上那个冰箱，说不定你爸爸的肾病.....哦，对了，先生（医生）说，老头子主要是早上给你们背米给背伤的，后来又死活要搬冰箱，唉，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我跟大春儿回了家，就把那冰箱清洗了，断了电，从此再也没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