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气鼓鼓往外冒烟,刚收的干茅草剥剥灼灼、噼里啪啦地释放能量,青黑色的铁锅烧红了底儿,我坐在灶台前矮矮的小方凳上,透过呛眼泪的烟雾看瞥见铁锅前下面的外婆。
是那种五块钱一袋的碱水面,一袋可以下八碗,正好够一家人吃两次,从小吃到大的那种。红水瓢盛起晶莹透亮的从水井里摇上来的凛冽清泉,两瓢,不多不少,盖上经岁月洗礼蒙一层柴火灰的锅盖,静候水开。我端详这个久经岁月的厨房,阳光透过瓦缝,透过房屋上层摆了很久的木柴,折射出一条浮动尘埃的光束,恰巧落在外婆脸庞的老年斑上,跳跃的尘埃太残忍,愈发凸显出老人生命的静止。
外婆是走过一回鬼门关的人。十岁那年,北京奥运会举办,举国沸腾,我所在的小学为了庆祝,特意举办了体操比赛,心知肚明的欢喜流溢出校园,揉进回荡在大街小巷的“北京欢迎你”里。外婆就是在这时进急诊室的。
那天舅舅打电话回来,就在厨房的后面的那个光线暗淡的矮房,有一个小小的电话机,那头讲着电话,这头却没有了声音,焦急中连忙打给了隔壁,进室内一看,原来外婆已经昏倒在地,本就青灰的肤色变得惨白,这个年龄不到七十的老人,梦里都在想着抱一抱还未出生的玄孙。
抢救、紧急抢救、换医院、再往上级换医院、手术、开颅手术、输液、持续不断地输液,昏迷中的外婆让子女们紧张的整整渡过了一个月。考虑到我正面临升学,家里有意隐瞒外婆的病情,过后才知道,那次妈妈就差点没有了妈妈。人在将要死亡时,也许是会碰到亡灵的。不能说外婆信奉鬼神,可她却是一个十分敬重祖先与虔诚敬拜先人的合格家族后代。一日两次的敬天地、初一十五的叩头祈首,她都满怀使命地笃行不误。每逢家中遇到重大事项,便要求神灵保佑,家先前烧一堆之前,开一卦,以验吉凶。令我好奇的是,每次外婆敲出来的卦,都是好的,当时觉得神奇,此刻想来,许是敲卦也讲究技术,就像掷色子,日复一日的虔敬练习,想要敲出坏的卦,怕也是难的。
外婆不怕鬼,常和先人们有着精神交流,亡灵们往往通过梦的形式道破凡人不可知的天机,若是哪天亡故的祖婆婆来问外婆要饭吃,她便知祖婆婆在阴间受苦受难,饥渴无食了,翌日定当起了个清早煮好新鲜的米饭,配上一斤猪肉,倒点温白酒,点了鞭炮嘴里念念有词,招呼着昨晚托梦的人前来进餐。那日病床上初醒的外婆,叫的第一个名字不是坐在病床前的妈妈,而是已故的祖婆婆,口里轻念着“你来看我了呀”医院孤寂又冷清的夜色吓坏了母亲,还以为外婆就此道别。
《古代小说史》课上说鬼神之事是对未竟之事缺憾的一种想要弥补,中国人自古多情,可在世却又不得圆满,于是带着那无尽的遗憾步入另一个世界时也不忘回顾此生,妄图做些什么求得弥补。外婆就是那个幸运的人,她凭着强烈的生的欲望,托八字先生“若是度过此道难关,可安然无恙活到八十”这句好话的福,半年之后,外婆终究是坐着轮椅康复出院了,不到三年,竟也能开始下地走路,第四个年头起,她便好不快哉地扛着锄头下地种白菜了。
水开了,铁锅中翻腾起白色浪花,热气湿润了外婆的浑浊却又生气十足的双眼,青筋坦荡荡,直愣愣挂在手上,即便是放十勺洗手液、洗上十遍、又过十遍清水,也未必洗得白的灰棕色老手,在白色面条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岁月感十足,有如海德格尔笔下的那双“农妇的鞋”。正是这双手,这双手赶上了大跃进、躲过文革、迎来改革开放,送走了四对儿女,下了不下一千碗碱水面。我不敢看,不细敢看那岁月在耀武扬威、宣誓主权的脸庞。
面条一把把被放进水里,一瞬间将开水的热情冷凝下去,下沉下沉,沉到见底时,锅内趋于平静,外婆不紧不慢地,再一次盖上了锅盖,在另一个锅里做起了面汤。寂静中,我听见柴火燃烧的声音在歌舞升平。
两勺香油,等油开时加入两勺红辣酱,搅拌,舞动的锅铲昭示着老人的气力,我打了个喷嚏,空气里弥漫着辣椒油热烈的香吻,辣椒油使人精神振奋、耳清目明。等快要炒熟时又加入半瓢清水,一等面条浮上水面,颜色透明,汤也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于是两边装碗,放入葱、香菜与胡椒,迫不及待地挥动了手中的筷子。
在面条与外婆头上的银色发丝前,我有如一个时光莽汉,两者的白光交相辉映,忽忽闪闪,构筑了我关于八十载光阴的沉醉式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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